阵阵雁声,响彻云霄之上。曲曲阑干之上,那有些灰暗的朱漆仿佛亦在诉说着那过往的悲凉。栾承昱的右手握紧,那握在手心的折扇亦是攥得紧紧的,静静地望向苏亦岚,眸底夹着许多歉意。
有太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直到今日才悉数明白。只因自己的身份,那高高在上的帝位,她有满腔的心思却不能告诉自己。若不是今日自己戴着这副面具,或许永远都不能从她口中得知那些往事,那些残酷的真相。
她过的日子是那样不好,而自己却从未了解过。心中猛地一沉,好似被千斤重锤敲打着。前朝恩怨,纷繁复杂,甚是难缠,她是如何抉择的。母后硬生生夺去了她娘亲的幸福,可方才她说的又是那样平静,她是放下了还是不屑再言呢?
思及此,黑曜石般的眸子直直地凝视着苏亦岚,看着她落落大方的侧影,似乎夹着些许幽怨。她似乎早就知道了那段往事,若她在和亲之时便已知道了,为什么还是选择留在自己身边?太多的疑云在心头环绕,如今他真的有些不明了,状似无意问一句,“三年前和亲之时,你是否便已抱定了复仇的念想?”说罢心里有些凉薄,没有勇气再往下问,亦不敢看向她的眼神。
泪水如泉沿着脸颊而下,面色一紧,有些恍然,站起身子索性伸手拭干泪水,终于开口,“三年前,我懵然无知揣着忐忑的心嫁入芜国,就在那一日,养育我十四年的凌家却惨遭血洗,若不是倪太后亲口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一个大罪人。”几欲哽咽,断断续续道,“也正是在我被下放天牢之际,她老人家告诉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才知道自己走上了娘亲同样的路。”
蓦地心下一阵酸涩,难以言说的痛楚,苏亦岚急忙从袖中取出木兰丝巾拭干那不断涌出的泪水,抬眸看一眼那几丝飘散的流云,许久才抚平情绪,淡声道,“我恨自己,若是当年我没有踏出凌府一步,没有迈入弁国皇城一步,或许便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好好的。凌府一百四十多人不会死,雪雁不会为了让我逃出皇宫而死,斯褀也还是当年那个小妹,那么妙雪便不会无缘无故地被斯褀下毒手。”越说泪水越发肆意,模糊了视线,身子有些发颤,终于开口道,“元邴祚,那个被我日夜唤作皇上的人也不会突然驾崩。”
说罢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而下,想要将所有闷在心底的痛苦都发泄殆尽,却是泪如雨帘潺潺不住。满心凄绝,近乎绝望地啜泣着。从前她只在夜里哭,紧紧抓着衾被一角,闷声痛哭,今日却是怎么了,自己居然在莫离的跟前如此失态的哭泣。想要止住泪水却是不断地发颤,难以遏制。
陌上花开蝴蝶飞,却因着东风摧残而凋零。栾承昱断然没有想到二十一年前,父皇亦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但所有的誓言都在那一声声铜鼓喧天之后湮没无声。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总喜欢去那个倾城苑,呆上许多个时辰,原来是祭奠那逝去的爱情。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听小太监们说,父皇在里头能够看着一卷画轴便是许久不言不语。原来父皇心中一直都留下一个遗憾,没能守护住自己这辈子最挚爱的女人。
幼时去凤仪宫请安,听着从母后殿内传来的摔东西声,口中亦是谩骂着一个女人,今日他终于知道是谁。那时看着母后泪流不止,听着她一味的诉苦,他动容了,心中也有些嗔怪那个女子。
如今当一切真相都浮出水面,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父皇与柳若兰就此错过,而自己亦爱上了她的女儿,这是上天注定吗?是上一辈未结的果在自己与苏亦岚身上得到延续吗?不由得上前,可看着她低头痛哭的身影,双手却不知该不该伸出去,竟有些发颤。
“对不起。”栾承昱没有缘由地直接道出这一句,对上她那双有些红肿夹着不解的眼眸,心中一阵绞痛,母后欲铲除异己,却造成了今日这般不堪回首的结局,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怎能消弭那些伤痛。可是无论她曾经对自己做出了怎样的事情,她都是自己的母后,她欠下的债,便由自己去还,极是温柔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抚着她的发丝淡声道,“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承受了如此多的委屈。今日你若想哭,不,从今而后,只要你想哭,我的肩膀永远都让你依靠。”
一语道出,甚是平淡,恰如二月里抬头忽见的那一抹春色,不偏不倚地打在人心口。若一尾鱼,无声无息闯入自己的心扉。苏亦岚本想推搡开而抬起的双手,不知为何往下垂着,竟有些贪恋地在他怀中任意发泄,好似要将这些年以来的所有泪水都挥洒而尽。
点点珠玉,挂满两腮;斑斑泪痕,诉尽平生。那些个独上高楼暗自垂泪的夜晚,那些个难以言表的哀怨,一次次袭上脑海中,只是从今后便不复存在。今日她想就这样纵情一回,可抬眸隐约见着他衣襟之上的泪痕,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抬头看着那刀削斧凿的下颌,心莫名被什么揪着。
这个场景似乎很熟悉,紧紧注视着他的脸庞,虽被一张精致的白玉面具罩着,可那一双狭长的眼眸,那黑澄净明的眸子仿佛见了许多次,苏亦岚嘴唇不由得抿紧,竭力想象着那面具之下的面容。
“你到底是谁?”思量了好一会儿之后,苏亦岚心中猛地一震却还是止不住问出了口,眼睛一瞬不瞬的地盯着他看,好像这样便能看穿那面具之后的容貌。靠的如斯近,她想要从他身上找到那淡淡的只属于他的味道,却没有发现一丝,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吗?可为什么越是这样看着他,她脑海中不断闪过的便是栾承昱那张清俊的脸庞?
若不是他,那便是自己空欢喜一场。若是他,那自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又该如何收场?心若击鼓,砰砰直跳着。看着他眸中对自己的关切之意,还有那担忧自己的神情,如此相像,她的心有些犹豫不决了。
栾承昱微微怔了一阵,顿了顿,唇畔不住地逸出笑意,良久才道,“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你到底是谁?”
“这话是我想问你的,你没回答我,我又如何回答你。”苏亦岚忙不迭答道,话语刚出口,却蓦地在脑海中闪过自己与栾承昱在听雨轩中那一次邂逅。那时,自己只以为他是个小小侍卫便没有遮拦地道出那一问,岂料他反问自己,而方才的场景与那一次是如此的相像。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栾承昱淡淡笑着,黑眸却一直注视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四周极是静谧,那波光潋滟的水面之上掩映着摇曳生姿的树木,偶尔徐风拂过水面,淡淡那漾起一层层涟漪。苏亦岚微微一愣,缓缓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低低嗯了一声,稍稍踮起脚尖伸手要揭下他的面具。
四目相视,栾承昱清亮的眸光闪过一丝难以意会的玩味,双手将她揽得更紧些,清越说道,“在戴上这面具之前,我曾对天发誓。若有一日有一位女子揭下这面具,她便是我此生相依相伴终老的女子。”紧紧抓着苏亦岚的另一只,黑眸中忽而多了些飘忽,声音低沉了些,“若是你取下了我的面具,你这辈子乃至无数个来世,不管发生了什么,便注定要与我永远在一起,绝不后悔。”
苏亦岚抬睫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心中还有些许彷徨,可就在听到他方才那一席话后,心中一直都冒着一个声音,那便是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得那个人。顷刻泪水在清眸中打着转,点点头,轻轻地取下他的面具。
转瞬望着那张脸,面若冠玉,那斜飞入鬓的浓眉舒展,深邃若寒潭的星眸一如从前般的俊逸。樱唇忍不住微微张着,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再也忍不住伸出白皙的手轻抚着他那高耸的鼻,这些日子只在梦里出现,如今就这样真切的出现。泪水禁不住再次滑落脸颊,直直看着栾承昱,绵绵情思,于此刻都成真了,千言万语交织在心中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化作无尽清泪。
栾承昱目光灼灼地投向她,俯下身子,伸手在她的脸上滑过,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柔声道,“你说过会认出我的,我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动静。我还想着,或许要戴着这张面具过着下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