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雨珠,滴落在空荡荡的玉阶前头。宽大的芭蕉,亦是默然的伫立在纱窗前,任由风吹雨打,只是无言,仿佛一位尊者注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刚刚那一幕,怎么也不能忘却,像一击鞭子,狠狠抽打在苏亦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冷冷的夜风,呼呼吹着,她的心仿佛也变得冷却了许多。美眸注视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好似罩了一层黑色的大氅。磅礴的水汽,将一切都掩映的朦朦胧胧。
临窗眺望,远处的宫苑似乎都灯火荧荧,十分热闹,不似紫宁阁这般冷清。纤细有些苍白的玉手缓缓伸出,横伸在窗前,俄而便落满了雨水,手心也沁凉沁凉的,两鬓的青丝,在夜风之中漫天卷起,嘴角不由自主地逸出一丝冷涩。
人心难测,只是她未曾想过,怎么会是斯褀。所有的人都告诫自己,切莫轻信他人,哪怕是离自己最近的人。从前,她有些不信,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冷冷的夜风打在她脸上,苏亦岚木然地望着无边无际,仿佛要将自己陷入其中的黑夜,心中纠葛万千。曾经与自己最要好的妹妹,就在方才却狠狠的将了自己一军,而且极其迅速。可想而知,斯褀此番定是铁了心。
攥成拳头的手,无力地搭在窗棱子上头,苏亦岚静静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想起与斯褀在一起的种种,清眸中难以克制的闪过一丝亮色,恍然大悟。大哥总说,斯褀依旧神志不清,自己也未曾有疑。
然如今想来,或许这一切分明就是斯褀有意为之。她不过是想借机接近自己,然后从自己口中得知一些有关皇上的事情。仰头望着苍茫夜色,苏亦岚嘴角噙着一缕凄绝的笑意。怪不得她在苏府的时候,总是呆在自己身旁,有意无意总是会提起皇上,而且就在皇上问话的时候,她刻意提醒皇上她是弁国人,只因自己曾经将那个少年的故事告知过她。
忽而摇头,忽而长笑几声,苏亦岚凝神聆听着灌耳风声,白皙的手指划过纱窗,虽不相信却不得不面对,原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可为何她会如此对自己?只因三年前那场变故,只因凌氏一族因自己而惨遭枉死?
原来她是在怪自己,怪自己三年前因着好奇心也想去宫里观赏一番。因着自己一个小小举动,凌府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夜之间被血洗,她确实该恨自己。可是即便她恨自己,为何又要使这些绊子,苏亦岚宁愿斯褀拿着一把刀要了自己性命,也不愿斯褀变成另外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子。
深宫之中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愿也不想看着斯褀步入她们的后尘,成为其中之一。况且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痛如刀绞,每一次只要想起有关凌府的一切,泪水总会不自主的往下流,心里也似在淌血,怎么也控制不住。
“你在想什么?”任萧尘见她一直立于窗前,陷入沉思本不想打扰,可一直就在屋内这样安静得出奇地陪着她,他心里也是十分焦急,索性脱口直道,“难道你打算就这样被她抓在手心什么也不做吗?”
一言既出,狠辣无情地抽打着苏亦岚的心头,转身定定望着任萧尘,他那冷峻的脸在有些昏暗的紫宁阁中显得愈发冰冷无情。虽然他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担忧自己。不愿沉沦在无尽的愁绪之中,脸露梨涡,走上前柔声道,“大哥,可要再喝一杯茶?”
任萧尘瞅见她一脸如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竟莫名气上心头,见她行至紫檀木桌旁欲提起紫砂茶壶,右手忍不住径直抓住她的手腕,强压着怒意,沉声道,“她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想由着她吗?”
苏亦岚眸中满是泪水,明知他的话有道理,却还是不敢接他的话,只是别过脸望着袅袅升腾的青烟,鼻尖一酸,心里飘着落雪。
“你可还是我当初所认识的那个苏亦岚?”任萧尘冷眸泛着光,直勾勾盯着她,看着她满脸凄楚,亦是心伤,咬咬唇终于还是说出口,没有一丝犹豫,“那个凌斯祺,绝对不是你口中所言那个纯真无邪的女子。”
苏亦岚闻言,心中打个激灵,美眸含水愕然地注视着任萧尘,眸中闪过狐疑之色,竟忍不住涌起些许愤怒,用力抽出手,声音没有缘由地提高,伸出手指指着任萧尘厉声道,“住口,休要再说,她是斯褀,不是旁人。”
任萧尘瞧着她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淡淡冷笑,停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嘴角难以遏制的掠过难以言表的讥讽,上下打量着苏亦岚,冷声道,“即便她是凌斯祺又如何,与你亦不过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如今她既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的目的你比我清楚得多。”
滚烫的泪水颗颗往下掉,为甚他要对自己说出如此坚硬无情的话语,她想要宽慰自己,却一次次被他提醒着。十三载的姐妹之情岂是那么就容易忘怀,至少在苏亦岚心里,那十三年已经永远被镌刻在大脑之中。
迎着任萧尘逼视的目光,她有些不敢看着他,戴着朱红鎏金嵌珠护甲的手指划过紫檀木桌面,径直坐在木椅上,斟茶倒水连连喝了几杯,泪珠依旧还是往下落,亦不知喝下的是茶水还是泪水,只觉着有些咸咸的。许是想了太多,忍不住咳了几声,只用金线绲边的宽大衣袖拭干嘴角残余的茶水。
任萧尘甚是看不惯,走上前夺过她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哐啷”一声打破了静谧的夜色,还有那冷凝的氛围。望着苏亦岚满脸颓唐的样子,他唇角微微一勾,淡声道,“你与她从前,或许是姐妹情深。然现在,她与你之间就如同此杯,早已被时光被世事粉碎得一干二净。在她眼里,你不过是凌家的罪人,她这辈子想要杀死的仇人。”
一声声狠辣道出,苏亦岚的心一寸寸被揪扯着,在他每说出一句时,便彻骨觉着疼。从前的情分,一切都毁于自己手中。苏亦岚泪如雨下,抬眸望着任萧尘,啜泣道,“她该恨我,若不是我,她不会落入如今这个局面。或许她能有幸成为太子妃,而不是一路颠簸地活着。”
“你当真这样想吗?”任萧尘有些失望地看着她,从前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时她满目清澈而且很是灵动地看着自己,甚至与自己动手对打,虽然招招直逼自己死穴,然如今她的眸中黯淡如死灰,叫他难以接受,怎么也不能将自己初见她时的模样与现在联系在一起,他还是更愿她如从前那样,而不是一昧隐忍,一味自责懦弱,将所有都归结在自己身上。
闻着那几句,苏亦岚忽然抬眸,闪过一丝惊色,嗫嚅道,“我本就是凌家的罪人,我的身上系着凌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她此举不过是为了替他们报仇。”
安静地在一侧看着苏亦岚沉沦在无限的自怨自艾中,任萧尘忍不住摇头,双手抱拳在胸口,眸中难掩的愤怒,他气自己这个表妹为何如此心软,这样下去只会被那个斯褀耍着玩,却也是无可奈何道,“你若执意如此,即便我说破了嘴皮子亦是毫无用处。”将腰中长剑抓紧,转身朝门口走去,木然看着前方的素纱宫灯,忽然停下了脚步,扭头道,“如今你这副颓废模样,若是她得知了,只怕心中比谁都更欢喜。有一言,我必须说与你听。你也是宫中的旧人了,该明白这些道理。你若一味优柔寡断,只会输得更惨。”
说罢迈着极大的步子离去,静静的屋内空留一声笨重喑哑的咯吱声,在雕花木门关上的那一刻,风有些大,肆意的钻了进来,让本来就空寂的屋子愈发冷了些。
忽听得哔哔啵啵乱窜的炭火,虽熊熊燃烧着,她的心却决然没有白日里那般温暖。东西还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那个人也不在自己身边,他的心里可曾真的有过自己,还是只是满嘴胡说?
是夜,如此漫长,苏亦岚坐在床榻之上,抱着衾被难以入眠。此刻建华宫该是烛火一片,亮白如昼,想着斯褀还有栾承昱在一起的场面,苏亦岚的头不由自主地埋入藕荷色芍药纹苏缎锦被中,泪水浸湿了其中一角。
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从小李子口中得知了他便是那个少年时,她没有即刻跑到他跟前将所有的往事都一一告知。若是当时将一切都说破了,或许便不会有今日这样难看的场面。
他不是说过这辈子不会再放开自己的手吗,却为何方才没看过自己一眼,亦不管不顾她有孕在身,也没有想过那冰冷的地砖透着股股凉意,令人瘆的慌。
看着那些宫灯有些刺眼,她便将所有的灯火都熄灭,屋内黑漆漆的一片,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漫天的黑,无止境的幽怨,冷冷的苦涩,无尽的愧疚歉意。纵使她心中如何想,斯褀只怕再也听不进耳中了,否则她又怎会做出今日那令自己无言的举动。凌府没了,连同那十三年的姐妹之情亦是烟消云散了。
翌日早早地来了,因着昨夜下过一场雨,整个皇宫洗得极是干净,只是空气之中还隐隐透着凉意。苏亦岚身上穿着百蝶穿花锦衣上衫,配着鹅黄色软纱长裙,腰际腰带之上绣着几朵清香木兰,外罩一件镂空浅青色素纱,两臂挽着轻柔的水袖迤逦在地,满目淡然地望着前头平静的湖面,纹丝未动地坐在听雨轩水榭中的石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