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何从早到晚心忧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绪纷杂，一颗连一颗地抽烟，烟抽得口苦，这才坐起来，到厨柜里拿酒。老何喝了两杯白酒，竟没想起来吃菜。这时，何孟回家，没跟他老爸打声招呼，一头跑进厨房去找吃的。“找什么？你妈没顾上吃，去你姑妈家了，快过来吃吧，我还没有动筷子。”
何孟洗把脸便坐到饭桌前，他盛上一小碗米饭，夹上筷子就吃菜。
老何问：“小子，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何孟心里还想瞒着他老爸，故意技巧地说：“如果在拳击馆里和人比划拳脚也算打架，那就是打架了。”
老何：“我说的当然不是拳击馆里面的事，我说的是马家渡大桥的事，你还不想承认？”
……
老何劝道：“先别吃饭，先陪老爸喝两杯吧。”
何孟很干脆：“你自己喝吧，我不喝。”
老何感觉儿子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恍惚觉着儿子是对他有些不满，便问：“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不喝酒就是不高兴啦？你还当喝酒是正经事啦？我是高兴才不喝酒，心烦才喝酒，借酒浇愁吗。”何孟话中有话地这么一说，弄得他老爸浑身不自在，感觉比他儿子矮了半截似的。老何皱一下眉头，搁下筷子，说：“唉，我说你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啦？进门我就看你脸色不对，怕你有啥烦心事；我是担心你，好意借喝酒和你说说话，你瞧你这脸挂拉得多难过！”
老何对儿子的这番责骂，竟把儿子逼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我今天不喝酒我还有错了？我喝我喝……不就是喝酒吗？喝酒谁还不会呀？”何孟说着，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气就喝了个见底。然后又倒满一杯酒，又是一口干了。老何叫小子给弄得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打算把这小子给教训一顿。
老何的酒量才不怕儿子跟他拿酒示威。他原是要跟儿子拼酒的，突然竟想起秀兰临走跟他交待有话的，说是熊书记晚上在家等他。老何撂下话说：“你别拿酒跟人斗气，这样很蠢。我在部队做教官，就常干这事。有不服调教的，想拿酒跟我逞能，我先把他给喝爬下；等他酒醒了，才该说事说事，不服就再喝。”
何孟意识到自己很失态，刚才对他老爸那样，岂只是没有礼貌，简直不成体统。这在他老爸当经理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也知道自己老爸的脾气，老爸一直都是个很有棱角的人，哪能容得了他这样冒犯？何孟见他老爸方才动怒了，他也是知道怕的，见他老爸的目光还在示意他说话，他才不情愿地说：“你真想知道我烦什么？”
“想知道。父子之间，还有啥说不得的？还用得着先把脸子挂出来吗！”
“谁跟你挂脸子啦？我是不由自主地生气……反正想起来就气。”
“那你气啥吧，你说。”
爷俩在饭桌边相遇，竟也相处得这般不愉快，是多年来所不曾有过的。何孟不情愿地咕哝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是我让你说的，说错了我不怪你。”
“你说你，爸，干得好好的公司经理，为什么非要辞职？你又不是没有能耐，没有威信，干得成绩比别人差了？人家犯错误了，受处分了，还想尽办法赖着官位不丢；哪有像你这样拼死了证明自己清高的？”
老何很不情愿跟儿子讨论这个话题。这是没处在他的位置所体会不到的烦忧，他实在是厌倦了。厌倦了，懂吗？如果就不懂什么是厌倦了，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老何不想熊书记等他的时间长了，想结束面前的话题。“我辞职，至今都一年多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怎么这还成了新话题了？”
“你辞职前，为什么不先和我妈打声招呼？也回家开个会，问我问二毛，是不是也同意你辞职。”
“你们又不是党委成员，而且，这公司也不是咱们家自己的，为什么还要开个家庭会？你们又没有表决权，哪有必要开这个家庭会？”
“老爸，我听明白了。我妈、我、还有二毛，这三口都不能入你的眼。那这么大的事，也没听说你跟我爷有过商量？你当年从部队转业，没有按组织找你谈话的要求进公安局当主持工作的副局长。这事，在当时，不就是我爷拿的主导意见吗？我刚上中学，你就教我哲学。有个哲学命题：我思故我在。所以，你不能怪儿子今天饭桌上跟你纠缠。因为我在思考老爸你现如今的存在。我的理解是，一个人的存在的形式，也同时体现一个人的价值。意思是说，你的职位级别，也证明你的存在吧？那这个家庭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还有在别人眼中的价值，也都与你有关吧？”
“当然有关了”
“既然有关，那现在咱这一家，在周围人眼中，跟从前有所不同，这不难理解吧？”
“这也不奇怪。但只要你看开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都是虚的。”
“它不是虚的。不仅不是虚的，而且里面都有非常现实的利益。”
“爷爷不该告诉你当年这些事……我辞职的事，至今瞒着老爷子，看来他还是听说了。”
“爷爷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阻止你从政。他说，你当年的势头很好，都怪他自己犯了文革忧惧症，怕你太正直了，一心维护法治，可能会出现你不得不为的，因此会得罪高衙内之类的权贵……”何孟说到这，被他老爸不悦地制止了。
“你扯得太远了……我问你，是不是淑玉她娘家说什么了？”
老何意识到，淑玉娘家人对这事的看法，才是儿子眼下烦恼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淑玉的父母哥嫂，不是都默许了你俩的关系了吗？”
“那是从前，是你当经理的时候。现在不愿意了，已经说了。”
“淑玉怎么看这事？”
“淑玉愿意，她父母反对。她父母现在总想找碴闹个变故出来，就想逼迫淑玉跟我分手。”
“那这个事情我知道了。儿子，你放心，只要你在你妈面前向着我说话，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跟淑玉的婚事给办了。满足她父母的要求不就行了吗？这儿女亲事，女方父母都是很现实的。关键还看你俩的……”老何原想发些议论的，不曾想，话刚起个头，就被儿子的插话给堵了回去。
“你现在连个班都没地方上了，你拿什么给我办事？你现在知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吧？现在也没有当年那么好的机遇了，现成的有局长的宝座虚位以待。老爸你现在的处境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小队长，都能把你的工作停上半年。我怕我妈知道这事和你生气，总也不敢让她知道。”
儿子的坦率直言，令他有说不出的郁闷。但他又懒得跟儿子理论。他不能跟儿子坦言他之所以厌倦的真正的原因，那是不能承受的道德风险之重。这是不曾掌握权柄的人所难以领悟的。他试图从制度设计上化解它的时候，他的上位的决策者换人了。而新官秦瑞祥的着眼点不在这方面。当然，出于自尊，老何也没告诉儿子，他母亲秀兰，已经知道这事。老何还在试图回避自己家庭地位的亊实上的降低。他不能责问儿子怎么也这么势利。他相信，儿子丝毫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老何问：“小子，你从哪知道我不上班的？”
“后院(住)的孙二虎，工民建大专毕业，进了你公司，分派给桩队了。他去三公司办手续，听说你被姓吴的队长停职小半年了。也不知这半年，你都在干什么？也没见你在家待过。这姓吴的，以前不老往咱们家跑吗？跟看他亲爹似的。一个吴志刚，一个薛宝贵，过去哪个月不来咱家几趟？现在倒好，你一不当官，成仇人啦。真他妈人渣！”
儿子的这番评议，还是给他郁闷的心情带入了几分略为舒缓的语境，他竟也可以站在较高境地讲话了。
“唉，你提他们干啥？人家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吗。在他眼里，人这一生，就是求富贵的，下流不下流都是无所谓的。你说的这个孙二虎，哦，我知道，他老舅做包工头的……一个混世的地痞，小名叫欢快的。想不到人已出了名，还是这欢快叫得响亮，大名反倒没多少人知道。”说到这，老何突然灵机一动，问何孟：“你跟孙二虎玩这么多年了，你看他小舅欢快这人怎么样？”
“你指他哪方面怎么样？”
“是不是很有钱？”
“那还用说？当然很有钱。起码在这大院里，人家算得上首富。有钱有势。你看这大院住的人，这些年谁还敢惹他？”
“那你老爸，就从现在开始，如果也走欢快这样的包工头的路，也绝对不输给他的。跟你妈说好这个事，我去战友的私营公司入股，去我带兵多年的地方发展。人脉关系好，天时地利都占；又在沿海发达地区，机会多多。你老爸的工程师的牌子，可是硬梆梆的实在货；就别说我自己任工程师的工程都是评了优的。啊，儿子，记住我这个话，这可是我真正的打算啊，耽误不得的。”老何越说越上心，恨不能就把他的股份的半壁江山许给了儿子。
老何没有想到，儿子对他的计划并不上心。何孟说：“我妈是多好的一个人，我才不会为了你的事去惹我妈不高兴。她不同意你自己去办公司，自有她的道理；对不起老爸，我还是不能掺和这个事……”
老何明白，儿子现在牵挂的只有淑玉，这没说的，正像他二十二岁遇上秀兰，心里从那时起就只有秀兰了。但家庭的罗盘和事业的指针，有时候是会发生互逆性冲突的。是相左的。让你束手无策，难以取舍。就像他现在这样，总也举棋不定。他心里非常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像战友说的。这是他当初开导战友的话，现在回来了。这是1998年6月22日。作为一个在当地国营大公司任职十二年的资深经理，他知道，时机对创业来说非常重要。
何孟饭没吃好，酒没少喝。爷俩说到这，发现各人肚里都有烦人的心事，而且明显的，谁都帮不了对方什么忙。继续抖搂个人的心思，也就没啥意思。这样爷俩都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这时，楼下有人喊何孟。何孟到窗前映了一下，意思叫下面人等他一会。然后才又坐回来继续吃饭。“谁呀？”“孙二虎”“哦，我看看他上学走这二年，人可变样没……是你个高，还是人家个高？”
老何到窗前，只往楼下灯影里站立的孙二虎身上觑上一眼，又坐回来，说：“个头变化不大。看样子和你现在个头差不多，也是一米八五六的样子。看他面像和打扮，是比从前老练了；不过，他才看出来是我就把头低了。这样人缺乏胆气，跟人打架，一定是只菜鸟。”
“部队做过教官的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样，跟体工队教练爱犯一个病。看人同挑队员一样，总喜欢看人禁不禁打。你能看出来他打架是一只菜鸟，你可看出他逗乐是一个活宝……这小子忒喜欢恶作剧……老爸，你能看出来吗？”
“喜欢恶作剧……对你有过吗？”
“有过，还都是出其不意的恶作剧。这小子这一条爱好忒可恶。”
“可别跟人家翻脸噢！你和孙二虎，从我转业来建筑公司工作就是小伙伴了……住平房的时候两家住邻居。如今，扒了平房盖楼，还是一个大院住的邻居。眨眼都成了二十二岁的大人啦。人在这个岁数，还是比较冲动的，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他又没惹我，哪能去伸手？又不是小毛孩子，争玩具都能掐起来，放心吧！”
何孟吃罢饭，洗洗脸，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一番，跟他老爸招呼一声，便从家里出来，和孙二虎一道不知上哪会朋友去了。老何没问儿子去干吗，他知道，儿子不喜欢他问得太多太具体。
老何要去熊书记家，少不得又要在家简单洗个澡，换一身衣服。他掐算着钟点，估计他从熊书记家坐一会回来，秀兰应该已经回家在等他了。如果看他随随便便地一身打扮就去了书记家，一准会很不高兴的。这熊书记的爱人是续弦，比书记整小十五岁，名叫……师范大学的美术老师，长得很具古典美人气质，喜欢文学、音乐，谈吐优雅，是总公司大院数得着的美女，日常穿着打扮很是讲究。她和秀兰同岁。两家邻居的时候，俩相处得如同姐妹一般。老何粗中有细，他也是觉得，大热天的，是不能一身臭汗就往别人家跑……老何从家走的时候，看了时间，差两分钟就到晚九点了。夏日里晚上拜访领导，这个时间段，应该是不早不晚，正合适的。
去熊书记家的路上，老何的头脑里还在盘旋着儿子在饭桌边和他“纠缠”的话题，‘一个不入流的队长，都能把你的工作停上半年……’，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熊书记住的家属院。他今晚酒喝的并不多，主要不想明显的带着一身酒气去见书记。因此老何还是比较有节制的，甚至远没有儿子何孟喝的酒多。但儿子和他说的话却挤占了他的情绪，令他无法集中心思考虑一下书记找他晚上谈话的意蕴。预判一下书记将会向他传递一个怎样的高层信息，以及他应该当面给书记一个怎样的答复。因为这极可能是书记再次动员他从三公司调入总公司，要他负责某一方面的工作。他可以看在这位熊书记一直以来在董事长秦瑞祥面前维护自己的情份妥协吗……老何从部队转业即在三公司当一把手，一干竟是十二年。也是这十二年的经历，使得他对体制内的弊端是深有体会。他感觉越来越有些不可思议了。那是因为，像他这样原本随和的人，现在居然也越来越难以随众了。想要诚实地做人做事，已经越来越不被周围人认同了。指责他清高的人反而越来越有巿场了。他心里并不怪这些人。他注意到，这是一个合众的私欲的怪圈。应当有个合理的规则，满足人们实现欲望的表达。欲望本身不是邪恶的，只因手段的不正当，才不幸引出了邪恶。所以，现如今，对他来说，如果没有一个对革新的认同，他还不想稀里糊涂的答应就职。这就是他的楞角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