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何洗澡,喜欢选在时间充裕,不慌不忙的时候。先在热水池里浸泡个十几、二十多分钟,浸软泡透,烫得汗津津,浑身酥软,昏昏欲睡,浑身发懒,不想动弹了,这才上来,往那一躺,自有浴工替他搓背。这一套洗澡的程式,冬夏如此。之后淋浴。然后就着这个乏劲睡觉。他眯了一会,似睡非睡。酒在肚里发烧,感觉嗓子有点干,便翻身坐起来喝茶。一时寂寞,这才捧起茶杯,移步到大间客房。这么走走停停,为的是随性浏览一番厅堂内和过道入口的屏风。这些屏风,有单扇的,也有多扇折叠的;像牧童短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刘伶醉、贵妃出浴、孟母择邻、孔融让梨,这些都是单扇的;像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则是三扇相连,折叠的。这间澡堂给他的印象,虽不是真的古色古香,却看起来近似于古色古香。老何略加玩味,便归了本座。待要重新躺下,却感觉刚进来的,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位洗澡客,竟是他三公司的同事胡怀贵。看那胡怀贵,还在挨门探头,看哪间房里有合适自己的空位。老何这屋一溜四座,现空着三席。老何忙赶到门口,跟人先招呼上了。“来,来!胡怀贵!这边来!这边屋里有空位。”
胡怀贵瞅见了老何,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唉呀,老领导呀,还是你老兄会享福呀!看在家待得可是个滋润。瞧这小酒喝的,你看这身上,再看这脸上,可全都是红朴朴的了,真跟娘们似的招人爱呀。”
何正大连着点头。“一半是泡澡烫的,一半是刚才搓背搓出来的;看——,肚皮,腰窝,都给搓红了。”
胡怀贵往老何裸露的肚皮,接连拍了三下,甚是煽情地说:“搓红了好哇!搓红了才活血解乏么!要说还是你老兄想得周全,在回家之前,先在外面把这个一天的疲乏给解了,回家才有精有神,才神气活现,才有股子蛮力,才不惧嫂子在被窝里面拿人,这才能一晚上多交个三五斗公粮而面无惧色……老兄可得保重龙体,小心嫂子搂紧了舍不得松手,愣把你给吸干、吸成白骨精了!”
何正大跟人扯淡的话,从来不习惯涉及他家的秀兰,只好不接胡怀贵的荤话,免得撩起胡怀贵更大的兴致。要说他们两家住得相距不远,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因为他们每天一早一晚,都得在总公司的同一个家属院里面进出,胡怀贵两口子不时会把自己的床帏之事在玩笑和闹别扭的时候喧嚷出来,公告视听,轰动了整个公司大院。而之后两口出来见人,那个放浪自嘲,没羞没臊的作派,更是引人发谑了,因此,在何正大看来,胡怀贵这人,天性就是如此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他说话不只一套一套的,还喜欢跟人瞎热乎,言语夸张,情色飞扬;可以说,他是三句话不离女人情色,动不动就荤话连篇,满嘴跑尿,根本都不避讳有女人在场,说话没边没沿没遮掩惯了,是个因顺口开河而爆得大名的浪主儿。
胡怀贵在老何这赚了几句嘴,却让老何想起胡怀贵的诸多滑稽的往事来。胡怀贵家里常有比这可笑的乖谬之举,这个得有他老婆亲自出演,脸皮薄的他,只能忝为配角了……胡怀贵虽说与老何同在一个分公司,两家住的又近,两家女人之间,也是交往不断,但他们一直没得机会直接共事。胡怀贵原是二车间的,机修、电工都很在行。他是中专毕业,学的是工程机械。闲来无事,喜欢读些历史、传奇和武侠小说解闷儿。有了这许多文化底子,但凡逢到人多的场合,他便喜欢借机自我卖弄,跟人神吹浑侃。因他姓胡,人送外号胡侃侃。胡侃侃声名远播之后,另外替他又赚回一个不十分雅的浑名,叫做宜兴老夜壶。这个浑名,也算名至实归,他真是天生的嘴好。何正大曾听说,胡怀贵所以调打桩队,也是在家受不住老婆的歪死缠,不得已而调的岗位。这是因为,近年来,二车间正经历生存危机,同时面临家里和外边的双重抛弃。接活量一个月不如一个月,勉强送上门的加工活,几乎都是关系户的,但是却不怎么挣钱。二车间再不像从前吃大锅饭的时候了。那个吃大锅饭的闹哄哄的光荣年代,辉煌得不计成本,任你是谁谁,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浑水摸鱼,捞到不少油水。心眼多,会来事的,不只自己借公家的名义吃吃喝喝了,顺便给自己又赚足了人情。人情这东西,可不简单;它不是酸的,是甜甜的。常言道,留得人情在,便有好事来。人情常常在你不经意的地方给你带来意外的收获。现在总公司各生产单位,早已各自切成条块,单独核算了。这也就等于,二车间过去的好时候,已经时光不再了。现在是池浅养不住鱼了。时下,但凡上头有人有关系的,几乎都从二车间调走了。胡怀贵感到经济压力,表态也是要调走的。但他老婆却认为他决心不大,动力不足,于是暗下决心,偏赶在上床睡觉之时,在他有要求,想进步的时候,偏给他脸色看,还以不让他沾身来相逼于他。为这事,两口子口角、别扭不断;直到有一天,老婆全然不顾老公的体面,晚上洗完澡,换了性感的肉色内衣,身上施了香水,等于一切就绪了……却偏等他上身之前,这样直白地跟他说了。从今天晚上起,咱俩不要睡在一起了。他嫌老婆的表达过于露骨、粗俗,把老婆近二十分钟,及不下五千字的声讨,简单归纳了一下,大致是这个样子的:a、今后凡她身上平常捂住不见光、不舍得给别人看和摸的地方;b、还有视觉上凹凸有致,丘峦起伏,蜿蜒剔透,曲线优美,像白玉羊脂一样细腻、温润、柔滑的地方;c、前面说的这些地方,都是重点保护的,今后再不许他占有了。今后也不给他看了,今后再不许他的手在她的奶子上抓抓抓的了;也不许他近身贴面,或二皮脸劲上来,喜欢往哪摸就随便往哪摸了。这些细节,在新规里面都成了过去时了。饥渴难耐的时候,自己躲到一边,偷偷想想,流点口水,聊以自慰是不犯规的,但要掏家伙真干就真不受用了。更不许他仍像从前,洗洗睡了脱了,只管奋勇向前、恣意放纵、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能耐,想怎么进行就按自己喜欢的套路,直管一往情深,往深,再往深,继续往深了表达好了。你得承认,男女****,美就美在两相情愿。总之就是,吃过鸭肉,知道鸭香;品过茅台,齿颊留香;碰过钉子,伤到心房;感觉到了,哇凉哇凉的。今后面对与之结发的女人,我,胡怀贵,不能想怎么就怎么了;除非我能够翻然醒悟,听从老婆的感召,服从老婆的迷惑,不再贪图清闲自在,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怕吃苦受累,直至愿意调出二车间。出路在哪呢?老婆成了摸门知,指点迷津说,出路在打桩队。
调打桩队就调吧……那也不是今天说调就能调的,总得有个过程吧……
最惨的是,他老婆怀疑他不够坚定。想他一贯被下身的渴望给迷糊、陶醉的如痴如醉,甚至智商受损,人都明显地变傻了,傻到已然不知道饥和饱了。一年四季,不管阴雨寒暑,每晚上床,都得拿老婆受用,颠鸾倒凤地把老婆整治得迷糊且疲惫着。当初,小女初长成,在跟他拜堂之前,他已经给他媳妇的肚皮搞大过两回,也打掉过两回……跟了他这样的讨债鬼的男人,老婆的魂早就让他给勾了,也像他一样,看上去有些色迷迷的不满足的样子。这两口角色雷同,谁都别讲谁。反正就是,二更天的不睡觉,两口子拥在一起,施云播雨,缠绵悱恻;几近夜夜笙歌;一夜热战都嫌不够,嫌不满足呢。床上办完事之后,老婆需要歇歇腰,并不管胡怀贵,只顾自己先睡。胡怀贵打开电视看球赛。九十分钟的一场球赛结束,打球的累得不行,看球的却得到了能量,恢复了神勇,下身火烧一般的难熬,必定非得跑回床上,要不分昼夜把他媳妇再整治个够,折腾个欢实才肯罢休。这是在拿他老婆的美胸当操场,把玩球技,练习射门。这种习惯了把球看到下半夜的好玩的男人,耐力超强,自我感觉良好,从来不怕人烦的。他老婆,每回都让他的采花手,活生生给整治得心痒难耐,最终丧失了抵抗的意志,败退下来,任他变换着花样在她花一样娇嫩的身上扬威逞强。老婆心里明白,教育不是万能的。男人的坏和自私那是天生的。女人只有承受,只有牺牲;女人顺从了,男人成为男人了。每回的剧情,每回深夜闹出点动静,在邻居们看来,都没有太多新意,几乎都是一样的重复;无数次的缠绵,铁一样的事实,证明了一个性道理:只有让胡怀贵满足了,然后压力解除了,这对男女,天明之前才可以相安无事。胡怀贵和他媳妇的,这类睡与不给睡的争吵,一百回都是这样解决的。
胡怀贵自言,他老婆是这么样担心他的:我现在突然不给他了,相当于掐掉了他平时吸惯的大麻了,让他突然断了顿了,让他吃不到嘴了,他会不会不习惯?会不会没有力量而根本控制不住荷尔蒙积蓄的山洪爆发?结果他就造反了,偷偷的在外面吃饱了看饱了放光了冷静了会瞎编了,空空如也了往家赶回家骗……胡怀贵公开承认回家被他老婆检验、骚扰,又不许他上的非人待遇。既公开闹出笑话,给大家祭出一个活脱脱的女色鬼,让舆论为之诧异,也换来广泛的同情。这才三番五次地跟公司领导提出来要求调走的。因他是三公司程书记的内侄,领导班子的工作很快就做通了,年初就把他调了打桩队。虽说苦些,但工资补助加起来可要好许多。近日,他和队里的伙计们,刚从外地撒现场回来,有几日可供懒散休闲的时间。老何没话找话地扯开了话题。“伙计,说一说,调打桩队干得咋样?”
“我这人到哪都一样,可以说,只要别人跟我过得去,我也会跟别人过得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老领导?”
以老何现实的处境来说,与胡怀贵同样,或是类似的说法,在老何听起来,都会觉得很不受用。因为老何当前面对的,就是有人在和他过不去,这不等于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他已有近半年时间里没有去他做了十几年的建筑公司上班了,因而一时竟断了进项,难以为继,还是徒弟管冲看不过去,礼聘老何去了徒弟管冲他自己的工地,专司负责机械和电力安全事宜。这是笼统和体面的职位描述,而比较接地气的说法,就是机械修理和电器电路的维护,也就是修理工和电工。其实老何干的,却是一个全活的、比较高级的电器工程师的能力所及的范围,老何因此还能每月给秀兰交上他的工资。但对于这些变故,秀兰却一点都不知情。
老何说:“我老何跟你可不一样。人都说你老宜兴,是三斤半鸭子二斤半嘴,我跟你自然没得比;再则说,你是油嘴滑舌的惯了,很是招女人们的欢心,你要是到哪个地方,突然老实起来,半天不说一句话了,大家反倒不习惯了,感觉有些冷清,有些闷了,所以谁也不会跟你比人缘,比人气的。但我这人到哪都是响当当的,看不惯小肚鸡肠的小聪明,更不会人云亦云,一味地好好的,这话叫我扯远了……在我主持工作的时候,但凡虚头巴脑,弄虚作假,这些耍奸图巧的烂招数,可别打我脸面前过,我眼里可是容不得沙子。”
胡怀贵:“那你当然了,这些年,你作为三公司一把手的所作所为,三公司上下,干部职工,都是有目共睹,也是大家所公认的。唉,老何,你可听说了没有?吴薛要分开了!”
何正大:“怎么?你是说,他们闹翻了吗?”
胡怀贵:“那倒没”
‘吴薛’,是指吴智刚、吴勇强兄弟和生产技术科长、工程师薛宝贵。吴智刚是老何现在所处的车队和吊装队的队长,同时兼三公司项目经理。这话还是半年前。老何跟这位队长,在工程进入决算阶段,在如何分发赢利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不幸的是,矛盾的爆点,偏偏发生在最后,又是在全员都到齐的时候。一般来说,工程到了末尾,按照惯例,通常在给大伙算账分钱的当天晚上,项目负责人,会安排一次聚餐。这几乎成为了仪式。何正大与吴智刚兄弟之间的争执,就是在这个仪式当中,在最后的最后当众引爆了。何正大经理(老上司老领导)跟(手下)队长(又是老板)兄弟吵吵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导致最终失了和气。事后,吴队长毒气未出,便借故停了何正大的工作。老何找公司,公司把他推给车队;老何找吴智刚,队长说,你是响当当的正团,资格老,级别盖过总公司的老总,跟市建委主任阮易策一个级别;一来我这庙小,无法盛得下你;二来我也没有法海的能耐,牛魔王的手段,我哪能管得了你?你还是找公司去吧!老何最厌烦人家说他摆老资格,掩盖矛盾,混淆视听,令他有口难辩。就为这个,一夜之间,突然就没地方愿意接收老何了,老何只好在外面飘着,有半年不能去公司上班了。秀兰看他每天早出晚归,从没有多想,真的以为老何去公司上班了。
秀兰不知道老何现在整天在外面混日子,装模作样的等到天黑,装做下班了回家,更不知道这些上游和上上游的许多话题。秀兰自然难以体会老何现在的这些子烦恼,认为老何还是老样子,满不在乎,爱谁谁的,还是原来那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率直之人;其实,老何终日被这些烦心事所累,人没了精神不说,他甚至被这些情绪膈应得回家跟媳妇亲热都开始不那么上心了。肌肤之亲,对他而言,似乎早已可有可无了。事业受挫,使得他至少是心理上的未老先衰提前了。
胡怀贵:“薛宝贵从三公司调走了”
何正大:“这是可能的,人家上边有人嘛。”
胡怀贵:“这在公司都是尽人皆知的。他不就仗着有建委主任阮易策支持,连张传红他都不放在眼里,说张传红,不过是车队长出身,如果不是你老何在前年辞了三公司的一把手,哪会有他张传红的今天?三公司的当家人,就是到了今天,也只能是你老兄的。大伙都明白,薛宝贵背后有阮主任。其实,那吴姓兄弟也不白给。像他们这等混世的主,哪个不是攀高踩低的?一个人想在社会上混出个人样,如果身后边就没有一个后台扛腰的那还行?”
何正大:“吴姓兄弟背后的势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