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
因为同是安徽人的缘故,近两年来,我对江飞的散文创作一直非常关注。他的文字纤细而温润,飘逸而丰沛,尤其是在繁复的意象中弥漫出的诗意,使江飞的散文有一种阴柔的简约之美。当然,对于散文来说,“诗意”或许并不是一种特别的赞美,但每个写作者,都只能在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上找准自己的定位。诗意,作为散文的一种品质,它毋宁说是散文的,还不如说是写作者自身的,至少在我这个读者看来——如果我可以偷懒的话——我愿意用“文如其人”来形容江飞。
作为一个“80后”,江飞无疑是幸运的,他的《所有的天空都是你的》一经《散文》月刊发表(2003年第2期),就得到了业内的一致好评,并入选了《2003〈散文〉精选集》、《2003文学中国》、《我是农民的儿子》等数种权威散文选本。或许正是这次漂亮得令人嫉妒的亮相让江飞找准了自己的道路,继《所有的天空都是你的》之后,江飞又陆续推出了《日子》、《鱼,飘在空中》、《刀口》以及《那些走着走着就消失的身影》、《一个夜,一场雪》、《角落》等一系列颇具才情的散文作品。在这些文本里,江飞将笔触伸向了自己的内心,字里行间仿佛游移着一把小小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剥开时隐时现的虚无和若有若无的疼痛。从这个意义上说,江飞的散文似乎并不超拔,也没有涉及所谓的普世关怀与终极追问,但对于散文写作来说,“虚无”和“痛疼”实在是两个需要警惕的词根,无数散文在虚无的门槛前轰然坍塌,在痛疼的身躯前黯然失声。江飞显然是已经意识到并自觉地规避了这一点,他试图从拷问个体的有限出发,抵达散文写作的多重可能。尤为难得的是:江飞已自觉地摒弃了抒情和高蹈,而是转身向下、向内,使后来的这些文本既有诗歌的简约和柔美,又有散文的丰沛和温润。如在《那些走着走着就消失的身影》一文中,江飞这样描述自己的病痛:
干脆坐起身,半靠在墙上,像一截在洪水里浮浮沉沉的树干,摇摆,躲闪,却总是软弱无力。我多灾多难的胃仿佛长满疼痛的触角,向四周延伸开来,很快占据了整个腹部。灼热的潜流在其中左冲右突,一会儿水波缓缓,一会儿又惊涛拍岸:我不知道它们要流向哪里。
而在《2005年4月1日。意外的夜》一文中,江飞则勾勒了这样一幅蒙太奇似的场景:
我说,多少年后,我们还一定记得某年某月某日零点的时候在一个小餐馆的喝酒与诉说。他说,喝酒的时候会想起在一个小地方喝酒,但不会记得说了些什么。当然,我们或许都会记得那个泡茶端菜的少女,始终微笑着,仿佛一盏素朴美观的灯。
这两段文字,在江飞近期的散文中,我以为极具代表性:它是丰沛的,也是简约的;是内敛的,也是昂扬的。——每次读,都让我想起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约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可以这样说,是江飞的内在气质和审美趋向,使他笔下的文字氤氲着阴柔之美,同时也显得极为真实和真诚。事实上,古往今来,那些打动人心的部分,都来自于真实和真诚的裸呈。江飞的散文看似是“小”的,但也是“大”的,这种“大”,就在于他于自己的散文世界里,真诚地关注和抚慰着人心。我尤其欣赏江飞对人间烟火的抚摸与描摹,准确点说,是江飞笔下的罗岭。罗岭是江飞的故乡,江飞的散文里,多次出现过这个地名。事实上,江飞的精神谱系也已深深地植根于罗岭,——最初,往往也意味着最终——如果说诗意是江飞散文的第一个标志,那么罗岭,我愿意把它看成是第二个。
提到罗岭,就不能不提到罗岭所属的桐城。桐城自古文脉绵长,文风昌盛,出过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作家和诗人,即便是现如今,桐城派作家在安徽文坛上依然举足轻重,有着几近无法替代的影响和作用。生于斯长于斯的江飞,浸淫其中,说耳濡目染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但江飞已经成长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散文新锐,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这让我想到沈从文的湘西和孙犁的荷花淀,两位前辈笔下的湘西和荷花淀其实都不是它们原本的样子,许多时候,作家与故土呈现出的是一种爱恨交错的多元关系。而文学写作,说到底就是想象日常乃至于想象整个世界,并且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图重新“指出”和“安排”。从这个意义上说,江飞笔下的罗岭既是实的,也是虚的;既是一片行政版图,也是一隅心灵地理。或者可以这样说:江飞笔下的罗岭仅仅只是个人文符号,正如他自己所写的那样:“罗岭于我仿佛真的成了短暂停留的客栈,每次的往返就像是困倦城市时必要的停顿,它更像是我纸上存在的罗岭。”虽然一次次“纸上还乡”,但江飞关注的其实并不是那块土地,而是出没于那块土地上的人!比如父亲、母亲和外公,比如罗岭最后一位优秀的老中医和“那些走着走着就消失的身影”,再比如“曾习惯了的二十多年的声音,现在却成为陌生的甚至让我辗转反侧的噪音”……我没有去过罗岭,对罗岭唯一的认知是那块土地孕育了严凤英。但我想,所有的乡村几乎都是共通的,不一样的仅仅是在其中生活的人。然而,纸上的客观事实又是这样:无论乌托邦似的田园牧歌,还是浮皮潦草的底层书写,作家们仿佛都成了排除论者,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被抹掉了,既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看不见他们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江飞的此类散文确实是“大”的,至少,他的“感觉器官”不那么媚俗,也不那么跟风,凋敝的乡村在他的笔下,浮现出一群令人唏嘘的生命。
《那些走着走着就消失的身影》是江飞此类散文的代表作,而我个人,也更偏爱江飞的此类散文作品。我无意于为江飞的此类散文戴上“乡土散文”的帽子,这顶帽子对于江飞以及其他散文家来说,我觉得其实都并不精准。大概是由于中国一直是乡土中国的缘故,从鲁迅对乡土中国的批判性思考,到沈从文等京派作家对乡土中国本真状态的向往,中国的现当代作家,已经形成了关注乡土,并且借其表达个体认知以及个人价值指向的写作传统。然而,现如今的乡土已不再是那个相对封闭和隔绝的乡土了,乡土也已经失却了其本身的特性,尤其是乡土传统文明的断裂以及乡村伦理道德的溃败,使作家的家园意识变得越来越淡漠。在这种背景下观照时下的乡土散文,我觉得称之为“农村题材散文”可能更加准确。而年轻的江飞,其文字里的诗意既是一种构筑,同时也是一种消解,这注定了他的“纸上还乡”多少显得有些准备不足,力不从心。面对几近消亡的乡土,许多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作家都徘徊在怀念与审判之间,像游客一样匆匆到来,又像游客一样匆匆离开。
这种无奈既是文学的,也是社会的。事实上,作为一种传统与文明的乡土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营养不良的稼禾、伤痕遍布的大自然和满目疮痍的大地母亲。而江飞笔下的罗岭以及他的“疼痛”系列散文,我以为同样没有真正触及到那些已经消亡的部分。疼痛一旦成为美学,疼痛便有沦为修饰的可能。在一次喝茶的时候,江飞曾希望我能给他的散文提一些建议,我说了,但似乎言不及物,也言不由衷。毕竟,散文是种主体性很强的文体,所有的建议最终都只能空降到人。瓦尔特?本雅明在谈到散文写作时说,“写一篇好的散文有三个台阶:一个是音乐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构思;一个是建筑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建筑起来;最后一个是纺织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织成。”按照我的理解,这三个台阶应该分别是:主题、结构和文字。具体到江飞,设若他能更务实地俯身向下,尤其是随着阅历的丰富和年龄的增长,我相信:他的散文“建筑”必将更为厚重,他的散文“音乐”必将更为动人。
“所有的天空都是你的”——这既是江飞的代表作,也是江飞博客的名称。我喜欢这个诗意盎然的名称,它显示出这个散文新锐意欲一飞冲天的雄心。他们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我说:心有多高,台阶就有多高。那么,江飞的台阶到底有多高呢?我不知道。我猜过,但我猜不到。
江少宾,著名作家,曾获“人民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著有《打开的疼痛》(21世纪文学之星么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