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其实你一点也不用内疚,在我们村里的女孩子中,成荫喝的墨水巳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们对她呀,已经是仁至义尽的了。”
“真是这样的吗?”柳母问。
“当然是这样,你们老两口儿辛苦了快一辈子,为儿女们做得还少吗?”邱国柱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又道,“我听说呀,成荫若不去上学,她名下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可值钱了。”
“当真有这回事?”柳母半信半疑地道。
“实话跟你讲吧,我有个远房亲戚正托我办这事呢,要不我怎知道。他说呀,若能找到这个缺口,可以给这个数呢。”邱国柱说完,叉开了五指。
“多少?”
“五千!”邱国柱斩钉截铁地道,“怎么样,你愿意做这笔买卖吗?”柳妈咽了口唾沫,道:“这事我同意了,可不知我家老头是什么意思哩。要不等他干活回来我问问他去。”
“唉,老嫂子,这点小事就不用问我大哥了吧,他呀,保准会同意的柳妈没吭声,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邱国柱见状,又道:“老嫂子,我实话跟你说了吧,黄泥岗那边也有一家的闺女考上了不打算去上的,我是见你家成林急着要钱上学才先来找你。你要是这样拖拖拉拉,我可要走了,我怕坏了人家的事哩。”
柳妈听到这儿,就狠了狠心,道:“好吧,今天我就做一回主。难得你一片好心,记挂着我老柳家。”
很快,柳妈就从屋里取出了录取通知书,交到了邱国柱的手中。邱国柱立即掏出准备好的钞票,当着柳妈的面重新数了一遍,然后交到了她的手中。
柳妈手拿着这沓厚实的钞票,心里美滋滋的,眉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邱国柱刚迈进家门,邱国成就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成了吗?”
“成了!”邱国柱欣喜地道。
“快给我!”邱国成催促道。
邱国柱一边慢悠悠地掏出录取通知书,一边道:“你急什么嘛,不就一张纸片儿嘛,还花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百元大钞,我说你傻不傻呀?”
“傻?你懂什么呀!这是一张普通的纸片儿吗?要是一张普通的纸片儿,我犯得着下这么大的力气吗?告诉你,这可是春梅的未来和前途!更重要的是,有了它,柳家就别想在我面前摆谱了。”邱国成道。
“这有什么呀?人家柳七子都要上大学了,你能罩得住他?”
“上大学?哼!上了再说吧!”邱国成冷笑道,“想跟我斗,这回呀,我要让他柳家永无出头之日!”
转眼又是八月底了。
开学在即,大瑶村小学的教师们依照往年的惯例开始逐家逐户地动员适龄儿童报名上学。柳成林是他们亲手教出来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得意门生,因此,他们特意来到柳铁嘴的家里,询问有关的情况。大家七嘴八舌地分析和议论,柳成林感觉事情有些蹊跷,于是四处打听起来。问过乡邮员,也问过村支书邱国成,都摇头表示不知情。柳成林心下就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柳铁嘴夫妇更是面露优色,望眼欲穿。
又过了两天,九月一日了,还是没有消息,柳成林再也坐不住了。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到学校去探听究竟。一路上他走得飞快,三步两步地就翻过了大瑶山。
柳成林一个人赶到学校,径直找到了原班主任刘老师,说明情况后,刘老师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录取线非但没上浮,还比原定的投档线低了几分。照这说来,柳成林的分数已远在录取线之上,因此,上大学已是铁板钉钉。末了,刘老师总结似的道:“成林啊,你不用着急,大专院校的录取工作滞后几天实属正常。往届有的同学的录取通知书要到教师节前后,更远的甚至到中秋或国庆,你呀,就在家耐心等等吧。”
听了刘老师的话,柳成林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午饭也顾不得吃,就急匆匆地往家赶。到了黄泥岗后,柳成林忽然想起了成荫妹妹,她到底考得怎么样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柳成林走进了曾经的母校,一查吓一跳,原来妹妹已经被县一中录取了!而且,录取通知书也早巳寄出!
柳成林不免有些吃惊,心想:我一直待在家里,怎么没有看见小妹的录取通知书呢?回到家里,柳成林先把自己的事向父母禀报了一下,然后又提起小妹成荫的蹊跷事。然而,父母除对自己的事稍感宽心外,对于小妹的事却了无兴趣,甚至屡次有意无意地把话题从小妹的身上转移。见父母如此,加上自己心情也不大好,柳成林于是怏快作罢。
眨眼间,教师节也过去两天了。柳成林的录取通知书却依然杳如黄鹤,因此,柳家小院里始终没有出现宾客盈门热闹非凡的景象。相反,还有点“门前冷落车马稀”一般的悲凉。为此,柳铁嘴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柳成林也忧心如焚,在父母的催促下,又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探听消息。结果很是出乎意料:那些考分与自己相同甚至更低的同学都已接到录取通知书。这消息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柳成林震晕了。他急忙找到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只是挠了挠花白的头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他托人询问省高招办,结果也是不了了之。无奈之下,刘老师劝说道:“成林啊,这事怕是黄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其实,你也别伤心,退一步讲,成了也就一个大专。以你的学习功底,如果补习一年,考个本科是不成问题的。再用功一点,说不定能进重点呢。”
刘老师的这番话虽然语重心长,但柳成林听来却像个重磅炸弹。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他不知该如何向父母禀告,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尽管走得很慢很慢,但天近黄昏的时候,他还是回到了家门口。这时,他隐约听见屋里闹哄哄的,显然挤满了前来等待消息的家人。他犹豫了一下,止住了进门的脚步,然后转身往回走。漫不经心中,‘他来到了屋后的山上。这里是一大片新栽不久的桃树林,枝叶很是茂盛。柳成林一屁股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迷蒙而灰暗的天空。
天色悄悄地黑下来了,柳成林却似乎浑然不觉。他微闭着双眼,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好些体形健壮的蚊子试探性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见他一动不动的,就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翘起长长的尾巴,使劲地叮咬着。柳成林感觉钻心般的疼痛,但他却懒得去驱赶,他巳经心如死灰了。也许是劳累,没过多久,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柳成林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又饿又渴,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敲开门,家里一片清冷,显然,那些等候消息的亲人们早已散去多时了。柳母看到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心疼,忙不迭地问道:“林儿呀,咋这么晚才回来,你一定饿了吧,妈给你热饭菜去。”
柳成林还没说话,泪水已经润湿了眼眶。顿了一会儿,他摸索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咚”的一声重重地倒在床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哗哗而下。多年的寒窗苦读,多年的酸甜苦辣,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柳铁嘴见此情景,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心里一点也不比柳成林好过。心中的希望如肥皂泡一般破灭了,消失了,他就像是从天上仙境忽然间跌落到了十八层地狱。顷刻间,他似乎已经苍老了许多。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弓已经张开了,而箭没发却已硬生生地折断,这如何是好?时至今日,该请的客人全都请过了,而且,为了保全成林,咬咬牙狠心地把小小年纪的成荫推到外头去打工。还有,家里该准备的也准备好了:那头打算宰杀的小花猪已断食了三天三夜,饿得哼哼唧唧的;那几缸打算用来大宴宾客的烧酒冒出缕缕香味,正待启封;那叠用成荫的人学通知书换来的钞票正躺在箱底下,酣然大睡。
柳铁嘴夫妇想着,望着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老泪纵横。
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此后一连几天,柳家一直被一种阴冷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柳家小院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把大家的笑容都封冻了。
晚上躺在床上,柳成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出奇的静,出奇的黑,侧耳听不着虫吟,伸手见不着五指。陈旧而简陋的屋里,灯火摇曳,里面的陈设依稀可辨。柳成林微闭着呆滞失神的双眼,心里像一团麻,也像一块冰,脑袋昏昏沉沉的,在急剧地膨胀着,仿佛要天裂地陷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整个房子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而自己,则成了网中的一条鱼、一只鸟,那个撒网的猎手,嘴里衔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狞笑着朝自己越逼越近……
他大喊一声,却没有喊出声来,喉咙好像被什么紧紧地塞住了。慢慢地,柳成林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越变越轻,越飞越高,如鸿毛,如尘埃,在一个无边无际漆黑的世界里游移,游移,既辨不了方向,也着不了陆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成林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醒了,接着发现了额头上敷的凉丝丝的湿毛巾和一脸焦虑的母亲。见此情景,柳成林大吃一惊,想翻身坐起来,怎耐头重脚轻,浑身像散了架一般。
柳妈见儿子醒过来了,哽咽着道:“林儿,你终于醒啦!”
柳成林望望窗外,火红的夕阳正洒在西窗,于是道:“妈,这是什么时候啦?”
柳妈无限怜惜地道:“儿呀,你已经睡了两夜啦,从昨天开始,你一直昏迷不醒,又冒虚汗又发高烧,还说胡话,真是急死人哪!”
调养了两天,柳成林的身体基本复原了,浑身上下都清清爽爽的,体力倍增。在这两天里,他想了很多很多,逐步摆脱了落榜的困扰,有了自己的一番计划。
第三天,柳成林起了个早,翻过大瑶山,来到黄泥岗,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小妹成荫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高考落榜并出外打工的想法,言谈时语调自然,并未流露出多少失意的情绪。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怕见熟人。
山道儿弯弯又曲曲,这儿一个坡,那儿一道坎,委实难走,太阳高高地挂着,柳成林急急地走着,到达大瑶山的半山坡时,早已累得汗流浃背,于是寻得一块石板,摘一把枝叶垫在上面坐了下来,望着莽莽苍苍的大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