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车上，那两个年轻的警察跟秀兰简单说了一下峰子杀人的过程。
“李峰在卖盆栽的时候和对方争地盘起了争执，错手把对方的一个人打死了。李峰的同伴交代说李峰把人打死之后就把他们的钱都拿走了。但李峰现在怎么都不肯交代那笔钱在哪里，死者家属那边也没法交代。”
那个尖嘴警察说完之后意味深长的看了秀兰一眼。
秀兰当然懂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秀兰并没有见到峰子，而是被带到了警察局。
被礼貌的请进了审讯室，秀兰第一次进这些地方，双手一直紧紧地拽着衣角。看到头顶那个庄严的警徽，心里就像在伤口上浇上了滚烫的辣椒油。
对面坐着一个较年长的警官，出奇的精瘦。两只眼球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直盯着秀兰。
“你是李峰的妻子，李峰出事之后有没有找过你？”
这是一把多么威严的嗓音啊，把秀兰所有的防线都击败了！
看到秀兰点了点头，对面的男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的身体向前倾了一下，明显语气里充满了期待。他渴望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秀兰把峰子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唯独对钱的事只字未提。
那男人好像有些希望，急躁的拍了一下桌子，提高了嗓音。
“那他有给什么东西你吗？想清楚再回答！”
这次秀兰坚定的摇了摇头，看到对方脸上失望的表情，秀兰有一种胜利的愉悦。
审问过后，那男人见没什么收获也就没有继续下去。
“你在这等一下，我们通知了死者的家属过来。你们谈一下赔偿的问题。”
“赔偿？”
“当然，你老公杀了人，当然要赔偿！”
仿佛听到了天荒夜谭般，那男人把这句话说得特别理直气壮。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犯人每个月有两次探视机会，你可以自己过去，到时我的同事会跟你说具体的地址。”
秀兰呆呆的坐在凳子上，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来。之前平静的生活好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死者的家属来了。对方来势汹汹，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怀里还抱着几个月大的男孩。后面跟着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这应该就是死者的父母。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蹩脚律师，手里拿着几份文件。看得出来对方是做足了准备，就等她出现。
可看到只有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时，对方不禁有点乱了阵脚。不过很快，死者老婆就进入了角色，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哭后面的两个老人家也跟着抹眼泪，怀里的儿子也手舞足蹈的大哭大闹。只有那个小女孩，两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秀兰。
警察局里的人看到这场闹剧，都纷纷扮演着该有的角色。有人来劝说，有些给他们倒水，当然也有乐意当观众的。
刚才的那个尖嘴警察给秀兰倒了杯热水。
“大姐，来喝口水放松一下。你可要撑住啊！”
水的热度又怎么能使秀兰心里的寒冷散去呢！
对方一字一句的诉说着自己家的贫穷潦倒，苦情戏码一点都不能少。等哭声听了下来之后，就轮到那个蹩脚律师出场了，一字一顿的跟秀兰说那些没有听过的法律条文。只有最后的那个数字秀兰是听清楚了。
二十五万！
对方的所有戏码都上演完了，大家的眼睛都直勾勾的望着秀兰。那些刚才扮演着观众的人们现在更加兴奋了，所有人都看着秀兰，想知道这场戏该是如何的结局。
沉默
是秀兰此刻唯一的挡箭牌。
看见结局迟迟不出现，观众们开始按耐不住了。
“大姐，你是什么态度，倒要说句话呀？”
尖嘴警察想打破此刻的僵局。
“我没钱。”
一句轻如羽毛的回答，让并不宽敞的房间炸开了锅。
对方开始上演更加悲情的戏码，那女人开始变得愤怒，抓住秀兰的头发疯狂的往自己方向扯，秀兰也不还手。心想要是扯头发能让赔偿降低，你就把我的头扯去吧。
最后还是那个尖嘴警察分开了他们。
秀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警察局里出来的。
外面耀眼的阳光，投射在悬挂在上方的警徽。那个庄严的警徽，似乎是正义的代表。
出来的时候，尖嘴警察跟了出来，递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是峰子所在监狱的地址。
“大姐，你还是找个律师吧，这样对你有利点。”
律师？
这是秀兰世界之外的人物。
峰子出事，小小的出租屋又怎么能装得下呢？秀兰一回来就看到了在门口等她的王二，还有一地的劣质香烟。
“大妹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满口黄牙，秀兰鼻孔里吸满了烟味。
“杀人了，说要赔二十五万。”
秀兰说完转身回了房，留下王二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门外。
从前有一只蚂蚁因为贪吃掉进了一个黑洞里，蚂蚁不停的往上爬因为它看到了洞口的阳光，贪吃的蚂蚁凭着过人的毅力终于爬到洞口，阳光的温暖让它忘记了往上爬的心酸。它开始享受美好的时光，却不知它的背后是一团熊熊烈火。这次即使它怎么拼命的往前爬，也终究逃不过烈火的吞噬。
秀兰以为这个男人是她的救世主，却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他的救世主。
逃避只会让别人看到你的懦弱，你的敌人会更加得意洋洋地打击你。死者的家属不知道在哪里找来秀兰的地址，带着人上门来吵。
这下子出租屋可要沸腾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秀兰的老公杀了人，最恐怖的是聪聪的同学都知道他是杀人犯的儿子。秀兰母子再一次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面对死者家属的强势态度，秀兰一直用逃避的方法就面对。可是这一次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王二从哪里找来了个律师，年纪轻轻的，估计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秀兰并对她有太大的期待，可是就是眼前这个女孩把秀兰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这个女孩叫婷娟，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毕业生。秀兰是她的第一个当事人，她没有任何官司经验，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也许是女孩的勇气征服了秀兰，秀兰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跟她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对他们来说二十五万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婷娟静静地听秀兰讲完。
“大姐，你要记住啊，所有有关案件的事情你都不能瞒着我，必须要一五一十跟我说。”
秀兰感觉到这个女孩天生就是做律师的料子，无论秀兰说什么她的眼神总是波澜不惊，说话掷地有声。
秀兰想到了峰子临走之前塞给她的那沓钱，一直踌躇着要不要说出来。可是面对律师的再三强调不能隐瞒事实，她最后还是交代了。
女孩让她别担心，跟她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果然死者的家属再也没上门闹过，一个星期之后上次那个尖嘴警察找到了她。说让她带上峰子给她的钱一起到警察局去。
刚下车就看到了婷娟站在门口等她，女孩看到她笑盈盈的迎了过来。
挽着她的胳膊，低头叮嘱她说待会会跟死者的家属谈判，她不要乱说话，一切都听她的就可以了。
死者的家属早就在里面等着她们了，这次秀兰察觉对方的眼神没有上次那么凶狠，而是多了几分平静。整个谈判过程，秀兰都没说上话。
“这钱是你丈夫给你的吗？”
面对警察的发问，秀兰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婷娟用手肘捅了一下自己才反应过来。
“恩。”
“那他有跟你交代什么吗”
秀兰摇了摇头。
“这四万块不是李峰的私人财产而是他们几个合伙人共有的，但是经过沟通其他几个人说不要这笔钱了。经过双方的调解，这四万块呢，就当作是给死者家属的赔偿金。由于你家庭经济无法偿还剩下的赔偿金，所以你申请的政府赔偿得到了批准。政府会给死者家属十五万的赔偿金，剩下五万块由你分五年偿还给家属，秀兰女士你对这个决议有没有异议。”
春冬轮回，这几个轮回下来，七年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聪聪马上就要高考了，这孩子的成绩一直没有让人担心过。估计是遗传了他爸的学习基因，平时也没见他有多认真学习，可是成绩却总能让别的同学眼红。
秀兰工作的鞋厂因为效益差早几年就关了，什么也没给工人们，倒是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在王二和红姐的帮助下，秀兰弄了一辆三轮车，在上面弄了个锅卖起了牛杂。因为做的好吃，而且价格又便宜，所以秀兰的牛杂一直都很受欢迎。后来就在街角租了间小店开起了牛杂店。
生意一直都不错，王二会经常带自己的兄弟过来还有红姐和以前的工友都会过来捧场。
这天下午，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秀兰想着收拾一下回家睡个午觉。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秀兰姐。”
原来是婷娟，这六年来这个女孩一直在帮助秀兰一家，这间小店也是她帮忙找的。
“今天想吃什么呀，姐请你吃。”
这是心照不宣的约定，如果是婷娟一个人来，这牛杂钱就算是秀兰的。要是带了同事过来，婷娟就坚持要自己给钱。
秀兰当初没有说错，这个女孩真是天生的律师命，这几年来婷娟大大小小接了不少案子。每次都能打个胜仗回来，名气也越来越大，最近筹划着要开自己的律师所。今天那么高兴，估计又是赢了一桩官司吧。
今天是周五，孩子会从学校回来。秀兰特意买多了几个菜，平时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秀兰通常都是随便吃点东西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秀兰回家的时候刚好遇到王二，他刚要出去看到秀兰也愣了一下。
“回来啦。”
“恩，出去拉客呀？”
“恩，这个点客人多。”
“王二哥，今晚孩子回来，我煮多两个菜一起过来吃吧。”
秀兰察觉到对面的那张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几年王二帮了秀兰最多，可是一直没希望得到什么，对秀兰也是一直当做妹妹不敢有半点的越界。在很多人眼里，王二的位置已经取代了峰子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可是男女主人公都明确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晚饭上，秀兰让聪聪给王二盛饭。
“让一个准大学生来给我盛饭，这顿饭可是脸上有光了。”
面对王二的打趣，聪聪也没有用言语回应。
“聪聪，就要高考了，想着考去哪里呀？”
王二不想让话题断了，便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我想去湖南。”
湖南！秀兰愣了一下，这个孩子都没有接触过那个地方，再说以他的成绩能在一线城市考个不错的大学，怎么就想到那个地方了。难道真的是母子连心，那个秀兰差不多二十年没有回去的地方。
本想着聪聪会说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没想到竟是湖南就连王二也楞了一会儿才接上话。
“这孩子，为啥不去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呢？那些地方发展机会多，以后可以带你妈去那里享福。”
王二放下手中的筷子好像准备好了一场辩论赛，可是对手却没有接赛的意思。
“我就是想去湖南。”
固执的语气，像极了当年的秀兰。
第二天一早聪聪就一个人出去了。换乘了几次车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郊区。四周都没有人住，很是荒凉，唯一的建筑就是那座监狱像一个傲世英雄般守卫着这荒凉的景象。
面对窗内的那个男人，聪聪满心厌恶。这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来看他的爸爸。
看到七年不见的儿子，峰子当然很惊讶。聪聪已经是成人模样了，嘴边已经开始长胡渣，说话的声线也变了。峰子看着那张俊朗的脸庞，找不出一丝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背负杀人犯儿子的名称。
虽然这么想，可是峰子还是期待着孩子能叫他爸。
聪聪没有开口，只是直直的望着窗里的那个男人。一个一生只懂得逃避的男人，好在他不是自己的父亲，我怎么会有那么孬种的父亲呢！今天他是来跟这个男人一刀两断的，本来聪聪认为血缘这种东西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当幼小的他听到他一直叫着的爸不是他的爸后，也没有气急败坏。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被死者家属团团包围的时候，而所有的过错都是对面的这个男人，那时的聪聪就下定决心要和这个男人彻底决裂。
“我要考大学了。”
冷冷的话从电话这头传去那头，那根细小的电话线不知能否承受如此重的重量啊。这是一个儿子和他父亲最后的对话啊！
“考大学，考大学好啊！”
对面那头是欢喜的，那双原本呆滞的眼睛瞬时明亮了起来，似乎有液体在转动。
“我要去别的城市，带着我妈去。我们再也不会回来这里。”
聪聪的眼睛没有移动过，一直找机会与对面那双眼睛对视。可对方却不给自己机会，一直看到别处去。
“到别的城市，别的城市好啊。不会来了，好，不要再回来了，好。”
那头传过来的声音是颤抖的，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液体掉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不是我爸。”
这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给对方喘气的机会，他期待着一个锁喉直接把对方放倒。
“爸？额，对”
那头已经说不清完整的话了，终于这边有了胜利者的愉悦。积压在心中那么多年的怒气，终于通过这根细小的电话线撒了出来。
每一次都是因为这个男人，可怜的妈妈才要带着自己逃亡。现在，自己终于有能力把妈妈带到另一座城市，把她带回家。他早就暗中对妈妈的身世进行了调查，知道妈妈是湖南人，所以他才说要去湖南上大学。其实他并不稀罕上大学，他只是想将妈妈带离这个城市，自从这个男人的双手沾满了血，他和妈妈就成为了杀人犯的儿子和妻子。在学校他受尽了白眼，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读书，他几乎不敢跟别人交谈更不用说跟喜欢的女孩子表白。要是没有这个男人，那他的生活一定就不一样！
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之前一直压抑着的胸膛现在一下子舒展开来。离高考还有两个月，他要好好准备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