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逐枫一边笑着应着，一边看到李德全冲自己使颜色，不着痕迹走过去，任由李德全附耳道：“逐枫格格，皇上的身子您是知道的，自康熙四十七年二阿哥那件大事就落下病根，不能喝太多酒水呢，如今皇上太高兴是好事，但咱家也是忧心皇上的龙体啊。”
“李谙达，你且派人拿皇叔亲自冶炼的苏合药酒，先作为酒水给皇叔喝上一杯，再者，让我想想主意才是呢。”李德全深知逐枫一向最有分寸的，便依言下去置办了。
逐枫想，如果让康熙就此停下来，还没有到宴会散去的时间，他必然会不愿意呢，而等那么久，他的身子也吃不消，那么就只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十哥哥，十哥哥。”逐枫借着给老人们斟酒的机会，转辗到胤誐身边：“十哥哥，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干什么？”胤誐喝着酒正不亦乐乎。
逐枫趴在他耳边唏嘘了什么，胤誐便立刻皱起眉头：“这我不成呢，让九哥帮你好不好？”
看到面前软语呢喃却面含恐吓的妹妹，胤誐只得乖乖照办，替逐枫偷偷去调整时间。
“皇叔，已经过了宴会的点了。”听到那边调整过后发出来的酉时报点，逐枫笑着凑过去对康熙说，一面递上了苏合药酒：“皇叔，该散了呢。”
“这么快？”康熙有些未曾尽兴，不过看看逐枫，也就应了：“那就让他们自己乐吧，朕且先去了。”方才扶着康熙回到寝宫，未曾休憩，便看到李德全少有的慌张的来了：“皇上，逐枫公主，沐王爷回来了。”
“千月？”逐枫敛着眉头，随着李德全身后看去，那一抹魂牵梦绕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顾不得还在乾清宫，便扑到他怀里：“千月，千月，千月。”喜极而泣。
“逐枫。”千月轻轻揽住她：“快随我回王府打点，沐穹去江浙那边了，她，恐怕不行了。”声音哽咽。
“什么？”不仅是逐枫，连康熙听到这句话也由方才的欢喜转化成了惊愕：“朵颜嘛？那孩子才二十多岁啊？她为何在这乱世回来呢？为什么要回来呢？还是，放不下对吗？是朕的错，朕的错。”
那样甜美如斯，那样静谧如斯，逐枫真的不敢相信如今躺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是她？沐朵颜吗？
她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从喉间吐出几个字：“他，我想见他。”
逐枫知道她指的“他”是谁？无论平时有多少的隔阂，无论彼此有多么看不开，她还是忘不了他，那一段夙愿，那一段孽缘，即使如同德昭一般的风流倜傥，面如冠玉，风姿卓然的女子心中，依旧只有少女时期的那段无疾而终，那段飘渺的不敢相信存在的感情。
咬着唇看了一眼千月，康熙原本是要来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坚决不来了，也许是因为，朵颜是离殇的女儿，如果亲眼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会更加后悔当初答应离殇的话，绝对不让她的女儿嫁入皇家，于是，就此纠缠不清，就此心如刀绞。
朵颜，颜颜啊，你怎么那么傻呢，他身边的女人，不少啊。
“枫儿姐姐，我知道他对她们都不是真心的，我真的忘不了他，忘不了啊。”
“枫儿姐姐，求你让我见见他，见见他。”
“枫儿姐姐，朵颜心里的那个人，已经进入骨髓了。”
看到她那么费力的说出这些话，逐枫实在是没有办法抗拒：“千月，派人去找他吧。”
派人出去的时候，朵颜苍白的面容显出一丝红润：“姐姐，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很怕他的，却依旧笑闹着冲他讨要见面礼，他像是一块冰，我以为自己可以捂热他，他和十三哥下江南办差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那时候是大热天，十三哥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垮裤，估计要不是骑在马上，他是连垮裤也不会穿的。”
说到这里，不由带了一丝笑意：“可是他很严谨呢，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却依旧连一个扣子也不曾解开，我大着胆子和他开玩笑，说胤禛，你这样子下去，还没有到目的地，多半也会闷死了，就是你安然无恙，我和十三哥也会笑死了呢。他看着我的时候，眼角眉梢竟然会带着一丝笑意，面部的线条也柔和了很多。”
朵颜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枯干的眸子里又荡漾起一份甜蜜，声音低而轻，止不住的颤抖：“我和他一起办案，发现他处理事情的方法是那么的果断明了，他整治盐商，竟然骗的他们喝下了泻药，把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吐出来了呢，谁想到那样严谨的人，还有那么随性子的一面，我们很默契的相视对望，竟然看到他笑了，他的笑容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我带着少女的羞涩去向他请教书法，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一生一代一双人，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真的很开心，他离我那么近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怦然心动的气息。”
朵颜看着逐枫的眼睛，苍凉道：“姐姐，朵颜很傻呢，我很没有廉耻对不对？记得曾经和八嫂子开玩笑，说我也要和她一样，有自己喜欢的人就努力去追求，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了呀。我忘不了他笑着对我说，朵颜，胤禛心里只有你一个，胤禛爱的也只有你一个，朵颜，胤禛要为你赢得这片江山。”
“可是江山和美人，他最终选择了江山不是吗？因为我的身份微妙，因为我的身份不如年氏可以为他带来利益不是吗？胤禛的心里，永远是事业为重呢，朵颜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命里的邂逅？一个如同烟花的邂逅。但是烟花，也只为懂得欣赏它的人而绽放呢。姐姐，你曾经说颜颜是水仙呢，我比不过不是吗？在他的生命力，朵颜是昙花，是浮萍呢。”
“姐姐，其实朵颜也拿不准，但他一定会来的对不对？哦，他一定不喜欢看到我这个样子的，枫儿姐姐，扶着我起来好不好，给我梳妆吧。”
朵颜的面色出现了红润，逐枫一喜，随即心中又一惊，这，莫不是回光返照？逐枫为她画眉，描摹唇齿，镜子中的女子依旧如同十几年前的娇美，只是平添了一份愁绪和沧桑。
“其实我好羡慕温恪姐姐呢，枫儿姐姐，你还记得温恪姐姐去的时候吧，是为了她爱的人产子而去的，她给他留下了永远的记忆，而我，很希望却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不是吗？随着岁月的沉淀，他会忘记我的对吗？”
“不要给我梳头哦，留着他来替我梳头吧，他说，最喜欢颜颜的一头黑发了呢。”朵颜从逐枫手中拿过了梳子。
“逐枫公主，四王爷公务繁忙，不能来看豫亲王妃了。”
“砰。”手中的梳子摔在地上，粉碎：“钮钴禄凝姗？”一个久未曾见到人，弘历的母亲，也是那个和朵颜相似的女子。“我去找他，一定要他来见你。”逐枫闻言要出去，便被朵颜拦住了：“姐姐，没用的呢。”转而对凝姗道：“他可带了什么东西来吗，又或者有什么话要说？”面色平静的不真实。
“王爷让凝姗来代为问候，豫亲王妃有什么需要，王爷说豫亲王自然会考虑周全的。所以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呢。”
“够了。”逐枫冷着脸道：“回去告诉你们家王爷，只要是他胤禛的人，就永远不要再踏入这里半步，永远不要，这是玷污，这是对朵颜的玷污。下面，请你出去。”
凝姗没有抗拒，只是走出门回过身来道：“豫王妃，您可有什么话要带给王爷的吗？”
朵颜怔了半响，蓦然笑了：“呵呵，把这个还给他吧。”从手腕处脱落了一串佛珠：“二十年前他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他，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了。”逐枫的目光定在那串佛珠上，随后了然，真的，朵颜带了它二十年呢，快二十年了呀。
“咳咳咳。”喉头一甜，到底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溅在佛珠上，刺眼的让人不敢直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只是当时，已惘然。”断断续续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全力：“胤禛，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我，沐朵颜，等着你，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啊。”
“朵颜。”
“豫王妃？”
“颜颜。”
康熙六十一年五月，艳阳如火的五月，彻骨的冰寒，沐氏朵颜，豫亲王妃，薨。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女子穿着件样式简洁的淡蓝色素衣，月白色的袖口，湖蓝色的领口，湖蓝色的窄口袖边，清新而素雅，发式也是很简单的，除了两枚极小巧的玉蝴蝶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装饰，未梳起的乌发流泻在肩上，清风吹过，青丝微扬。她静静的站在青葱的幕冢旁，晚风吹过，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漆黑的眸子如一泓溪水般清澈，目光温婉柔和且清澈，幽静优雅，宁淡中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斜晖脉脉，没有月，没有雾，也没有云烟，竟也会让人生出一种飘渺离世之感。她静默着，仿佛世间的一切喧嚣都已不复存在，夕阳下的一切都如此悠然，如此宁淡，如此哀伤。凭着感觉闭上眼回身抱住身后人的腰，抱紧再抱紧，只感觉那身子一僵硬。
“枫儿，是我，沐穹。”
“穹哥哥？”晶亮的眸子蓦然抬起来：“我是糊涂了，竟然错当成千月了呢。”
沐穹没有回答，只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青冢，喃喃孤悼：“颜颜去了呢。”
“德昭怎么样？听说已经病了很久了，没有想到他对颜颜有这样深的感情。”逐枫的悲伤随着思绪淡去，她知道，在这个皇室里，生死本是常事，朵颜已经无心留恋尘世，二十年的姐妹，业已缘尽，惟有祝愿她来世不再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了。
“颜颜是我妹妹，我怎么会不心疼呢，但是骨子里知道哦，她和额涅是一样的结局呢，自古红颜多薄命，偏偏生的如花似玉，弱比风扶柳，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颜颜自小灵慧狐媚，就怕和这些王世子弟沾染上了什么，可惜的是，最终是命定的劫数，躲不过啊。”沐穹叹口气道，“德昭也是痴心人，痴心不改，他一颗心，也全在颜颜身上了。”说着不由得淌下泪水来，白皙的肤色，那双可以望断前世今生所有哀愁的耀眼黑眸，静默冷峻如冰，偏偏哀伤的令人怜惜。
逐枫轻轻靠在了沐穹的身上，叹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也许我们都躲不过吧。”
“逐枫，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快乐，要幸福。”
“你也是，听说敦恪妹妹怀孕了呢，找机会回去看她吧。”
“嗯，逝者已逝，我们，还要好好活。”
“对，连着颜颜那一份，替她好好活。”逐枫闭上了眼睛：“颜颜去了，他们都很难过吧，胤禟和胤祹，听说都病倒了呢？那么，他呢？”试探的，替已经去世的颜颜问。
“早就该死心了呀，逐枫，你难道不知道，在那个人心里，江山美人呢，孰轻孰重？”
朵颜去了，康熙的病也愈来愈严重了，逐枫在祭奠朵颜没多久，便索性搬到了宫里陪着康熙，衣不解带的侍候左右：“皇叔，已经接近十一月了，您要照看身子，这天气愈发寒冷了呢。”一边说，一边拿着粥递过去：“枫儿知道啊，您最不喜那些补品了，这是蟹粥，我亲自做的，尝一尝好不好？”使出哄老小孩的法子，终于“骗的”康熙喝下去，然后帮着漱口润气，方才舒口气靠在软榻上，耳畔传来悠悠赞叹声：“丫头的厨艺，渐进了呢。”
逐枫叹口气道：“都是额涅教我的，如今额涅在河套，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丫头，陪着朕再去一趟木兰围场吧。”
“嗯？您身子不好，就不要出行了。”
“咱们去了木兰好多次，的确不差这一回，不过丫头啊，记不记得，上次你陪朕去，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又要下雪了，咱们去一去又何妨，这时候，正是棕熊出没，可以围猎呢。皇叔打不动猎了，总可以在后面慢慢跟着捧场吧。”语气跃跃欲试，还平添了一份活力。
逐枫看着他少有的兴致高昂，也只得应了照办。找来大病初愈，还不大忙碌的胤禟商量一二，便准备成行。
康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骑马了，改由轿子抬着，倒是多了好几日的功夫，他把朝政丢给了焦头烂额的张廷玉，马齐，自己也少看了许多奏折，多了不少时间和逐枫谈天。
絮絮叨叨念着：“胤佑和他福晋乌雅也去整顿旗务好几年没见了，胤祹病了才好也出去了，正月里是胤祯那孩子的生辰吧，到时候定然要他回来才是，康熙六十二年的话，那朕就70岁咯，丫头。”
听到这里，逐枫心头一酸，因为自己清楚的记得，康熙，皇叔，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此番狩猎，少了好几个阿哥的参与，连沐穹和千月又因为政事没来，故而显得有些清冷，几个小皇子也陆续长大了，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也开始参政，昔日的小孩子也学会戴面具与宫闱倾札了，逐枫看着这份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场面，想着十年前在木兰围场狩猎的时候，那些雄姿播发的身影，一点点在记忆里模糊。不由得泪水踊跃出来，湿了衣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