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金已经三天没回过家了。
所以,他的心情很差。
心情差,不是因为回不了家,而是因为看不见自己新娶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八姨太。
荣金心情差,因此而遭殃的可不是他自己。
没本事的人才会让自己遭殃。有本事的人只会让别人遭殃。
荣金就是个有本事的人,还是个大本事的人。
因为他有本事,所以他才能当上巡捕。
因为他有大本事,所以他才能当上全上海最有势力的巡捕——法租界总巡捕。
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总巡捕荣金,江湖人称……
荣总。
坐在上海警界头把金交椅上的荣总,地位高,能力大。这也就意味着,忙。
尤其是临近年关的这几天。
年年年关年年忙,今年年关特别忙。
不知怎么的,最近这一个多月以来,上海滩上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黑黑白白的人物们先后得了一种怪病:离魂症。
患上这种病的人都是突然一下子就发了病,然后就人事不醒。送到医院里,怎么抢救,怎么治疗,都不管用。一检查,呼吸、心跳、血压、尿糖……所有生命指标都正常,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可病人就是不睁眼,像一株植物一样,对什么刺激都没反应。
如果得了这种怪病的人全是平民百姓,那也劳动不到他荣总的大驾。可得了这种怪病的偏偏都是“人物”。
所谓“人物”,不光是个“人”,还得是个“物”。
你要是个“物”,那就表示别人可以拿你去做事情,而且还能把事情给做成喽。
别人拿你的什么去做事情呢?
名头、字号。
所以,“人物”都是有名头有字号的。按照一百年以后,也就是西元2015年的说法,就是有“品牌”、有“影响力”的。
这种人物,伤到了一个,巡捕房都觉得脑瓜仁儿犯疼。
如今,好几百号人物都进了医院,不省人事。
更要命的是,人物们晕死过去了不要紧,拿着他们的名头字号办事儿的人也晕了。
以前好使的名头字号,以后还好不好使呢?
这谁知道呀?
那要办的事儿,是todo呢,还是nottodo呢?
这是个问题。
老话说的好,“人走茶凉”,“县官不如现管”。这人物们真要是这么一直晕着不醒,还有什么必要买他们的账呢?以后,自然就是要换一个人物来当家做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物,以前人物办出来的那些个事儿就得推倒重来。既然以后要推倒,那现在又何必去办呢?
可万一这人物们要是醒了,知道有人不买他们名号的账,没给他们办事儿,那这个“有人”就得变成“没有这个人”。
纠结。
整个上海都在纠结。
于是,大家运用集体的智慧共同探索出了一条既不todo,也不nottodo的方法:
等。
人们这一等不要紧,什么医疗、教育、交通、财政……全都停摆了。整个城市就跟个中了风的病人似的,瘫痪了。
老百姓每天都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伸长了脖子,等着有人能回答他们那个“todoornotdo”的终极问题。
这种时候,巡捕房要是不忙个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那公众舆论能答应吗?
为了调查清楚这种离魂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荣总硬生生在巡捕房里熬了三天三夜,没敢回家。就连花酒,都只能叫了外卖,让人送上门来。
没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今天一大早,荣总还没从自己休息室的床上爬起来,手下人就来报告,说高仁医院发生了命案,死者还偏偏是那个陶定方。
“哪个陶定方?”荣总一把扯开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嫩胳膊,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就是兴复会的那个陶先生。”
兴复会不是江湖帮会,而是更高层级的庙堂帮会。
庙堂帮会和江湖帮会不同。江湖帮会,会员不过是江湖人,草莽而已。庙堂帮会则不同。以兴复会为例,它的会员包括了北京内阁的两个部长、南国某省的一个督军、江浙一多半的财阀富商以及上海报界八大主编中的六个。旅居海外的孙先生曾经这样形容兴复会:“财雄势大、人强马壮”。
庙堂帮会又和江湖帮会相同。帮会中的会员都要为彼此尽到一份义务。这份义务,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叫做“讲义气”;用普通人的话来说,则叫做“护短”。
陶定方就是这样一个兴复会在上海一带的头面人物。
如今,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娘额错比!!!!”
除了这句,荣总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在上海,人们一致认为荣总的这句“娘额错比”说得堪称海上一绝。这四个字从荣总的嘴里说出来,就具有了与众不同的艺术感:这第一个“娘”字,不偏不倚,正是标准的男低音;第二个“额”字,音高一拔,就变成了悦耳的男中音;第三个“错”字,由荣总口中说出得是真的不错,完完全全就是抒情的男高音模样;至于第四个“比”字,荣总居然能突破自己生理的极限,吟唱出女高音的调门。除了“绝技”这两个字,人们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字可以用来形容荣总的这句……
“娘额错比!!!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你们好好保护陶先生,你们都保护到哪里去了?”
荣总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声色俱厉地训斥着自己手下的巡捕们。
巡捕们低垂着头,满面羞愧。
“带我去看看案发现场!”
荣总转身进了医院大门,然后又转身出来了。
“各位记者朋友请放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巡捕房会尽快抓出凶手,给死者一个公道,还生者一片安宁。”
说完,荣总又转过身,留给了门口那些记者们一个高大威猛的背影。
陶定方的病房,或者说,陶定方曾经的病房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
他们每一个都在专注地忙活着自己手里的事,以致于荣总进了病房也没有人发觉。
病房里有两扇窗:一扇对着门,一扇挨着床。对着门的那扇开着,挨着床的那扇关着。
一阵冷硬的寒风吹了进来,拍在了荣总脸上。
“这大冷天,开个窗子做啥?”荣总搓了搓自己的脸,让它了暖和一点。
忙碌的众人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荣总。
众人一齐停下手里的工作,一齐立正,一齐向荣总敬礼,一齐大喊:
“荣总好!”
“免了。把窗子关上,冷飕飕的。”
“这个……这窗户是凶手打开,是犯罪现场……”一个巡捕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说。
“侬拍过照片了伐?”
“拍过了。”
“窗台上的证据侬采过了伐?”
“采了。”
“找过脚印了伐?”
“找过了。”
“找过指纹了伐?”
“也找过了。”
“那侬还开着它做啥?迎财神还是送灶王?”
“不迎灶王,不送财神。”大着胆子的巡捕赶忙跑过去把开着的窗户给关上。
窗户一关,病房里瞬间变得温暖舒服得多。
“娘额错比,小赤佬脑子坏特了。侬,过来,吾问侬,调查有啥结果了?”荣总叫过在现场负责指挥的那个巡捕。
“报告荣总,初步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嘎准(这么准)?”
“是。因为当时响了一声枪声。医院里的好多人都听见了。初步侦查的结果,凶手是推门进入病房,在门口开枪射击,一枪打中死者眉心,然后跳窗逃走。”
荣总来到对着门的窗子前,打开窗子,探头出去张望了一阵。
“两楼。好身手。”
“荣总英明。凶手一定是身手敏捷、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从二楼跳下去也能安然落地。”
荣总点点头。
“侬哪能知道凶手是在门口开枪的?”
“根据隔壁几间病房病人的口供,他们先是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穿过走廊,然后是‘吱呀’一声开门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开门声和枪声之间的间隔极短。枪响之后,隔壁病房的病人很快就赶过来查看情况。当时,他们只发现了死者和打开的窗子,没有看见凶手。这间病房的病床是斜对着门口的。我们反复试验过,只有站在门口开枪,然后直接从正对着门的窗子跳窗逃走,才不会被其他人看到;如果凶手走到病床前开枪,再走回来开窗逃走,时间根本不够用,隔壁病房的病人不可能看不见凶手。”
“嗯,有嫌疑人了伐?”
“现在在医院里的人,包括病人、医生和护士,枪响时都有不在场证明。根据医院看门人的口供,从昨晚11点医院关门到枪响之前这段时间,没有人进出过医院。倒是在枪响之后,有两个人进了医院,还从医院里扛走了两卷棉被。”
“棉被?”
“是。看样子应该是附近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因为实在被冻的不行了,才闯进医院里抢了棉被。”
“嗯,既然是枪响之后进来的医院,应该没有嫌疑。还有其他嫌疑人伐?”
“有。医院里有两个病人失踪了。”
“失踪?”
“是。一个是李维廉……”
“就是那个国际名医?”
“是。”
“这种社会名流,冇可能是凶手。”
“是,荣总高见。另一个失踪的是和李维廉医生住在同一个病房的病人,是一个魔术师,据说擅长逃脱术,名字叫做沈放。”
“沈放,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