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占据上海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的“大人物”。
所以,当枪响的时候,沈放正在睡觉,呼呼大睡的那种睡觉。
睡觉之前的沈放,是一个魔术师,默默无闻的魔术师。
沈放默默无闻,不是他想要默默无闻,而是他必然默默无闻。
作为一个需要在舞台上抛头露面的魔术师,沈放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
不是丑,只是太平凡。
哪怕沈放长得奇丑无比,他都不会默默无闻。
丑,也能让人牢牢记住;平凡,就注定被人忽视遗忘。
沈放错就错在天生了一张无比平凡的脸。
这个错,要怨沈放的爷爷。因为沈放的爷爷就长了一张平凡的脸。
爷爷他老人家长了一张平凡的脸还不要紧。千不该万不该,他老人家还娶了一个长得很平凡的女人做了沈放的奶奶。
平凡的老爷爷和平凡的老奶奶生了一个平凡的儿子。
这个平凡的儿子又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当老婆,于是就有了无比平凡的沈放。
如果沈放甘心做一个有一张平凡脸的平凡人,那他也会像自己的爷爷和爸爸一样,娶一个平凡的女人,生一个平凡的小沈放。
可惜,沈放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人。
他想站上舞台,想要被众人瞩目。
于是,沈放来到了上海,做了一个魔术师。
可惜,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魔术师。
像沈放这样平凡而默默无闻的魔术师,原本应该在上海滩过着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日子。
可沈放没有。
这件事,要感谢沈放的奶奶。
因为沈放的奶奶不只生了沈放的爸爸,还生了沈放的姑妈。
因为姑妈,沈放有了个表哥。
因为表哥,沈放才没有露宿在上海街头。
不过,表哥管得了沈放有没有饭,管不了沈放受不受伤,尤其是自己作出来的伤。
就在这年关将至的日子,沈放排练出了意外,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
又因为表哥的存在,沈放住进了他原本不可能住得起的贵宾病房。
就在这间医院的贵宾病房里,沈放遇到了那声枪响。
因为这声枪响,沈放站上了舞台,被众人瞩目。
可惜,不是以他曾经渴望的那种方式。
徐申亭想要出人头地。
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甚至呼风唤雨。
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但他也知道,要实现这个愿望,自己还需要一个机会。
徐申亭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机会可以一下子像天上掉馅饼一样地掉到自己眼前。
所以,当枪响的时候,徐申亭也在睡觉,辗转反侧的那种睡觉。
事实上,徐申亭并没有遇到那声枪响,是那声枪响找上了徐申亭。
准确点说,是调查那声枪响的巡捕找上了徐申亭。
因为,徐申亭是沈放的表哥。
沈放并没有许多表哥。
他只有一个表哥,那就是徐申亭。
沈放父母之所以放心地让沈放来上海闯天下,就是因为沈放有徐申亭这个表哥。
沈放之所以在上海衣食无虞,也是因为沈放有徐申亭这个表哥。
沈放之所以能够住进医院的贵宾病房,还是因为沈放有徐申亭这个表哥。
沈放住进贵宾病房,不是因为徐申亭有钱,也不是因为徐申亭有权。
相反,徐申亭没有钱,也没有权。
徐申亭只是一个大学里的讲师,拿着一个讲师应该拿的工资。
徐申亭变得有钱有权,是在那声枪响之后。
沈放住进贵宾病房,是在那声枪响之前。
徐申亭之所以能把沈放送进贵宾病房,是因为李维廉。
李维廉是一个医生,最出色最有名的医生。
可是,这个医生却住进了医院。
最出色的脑科医生,也没办法保证自己不会摔断腿。
李维廉是最出色的脑科医生。他摔断了腿。因此,他住进了医院的贵宾病房。
这一切本来和沈放无关。
可徐申亭硬是让他们变得有关了。
因为徐申亭没钱。
没钱就要想办法省钱。
住在医院里,省钱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
可高难度的事情通常难不倒徐申亭。
他找到了医院的高院长,对他说:
“自鸦片战争以来,国人皆以效法西洋为救国之策。然西洋之学问有其弊端。以医学为例。西洋医学只医人身体,不医人魂魄。身体健全,魂魄有病,此人也并非健康之人。如此病人,纵然能一时医治痊愈,不久之后必然复发。我中华之医道则不然。中医之道,讲究医治‘体魄’。‘体’者,身体;‘魄’者,魂魄。体魄同医,病人方是真正痊愈。可中医也有其弊端:见效慢,不似西医可以立竿见影。因此,想要振兴中华,实现您高院长医疗救国之宏愿,就必须结合中西医之优势,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走出不同于传统中西医之第三条道路:以西医之术,行中医之道;不光关注病人之躯体,也医治病人之魂魄。高院长一定勇于开此风气之先,在这间高人一等的高仁医院里探索出‘体魄同医’之新方法。到功成之日,世界各大报刊必以头版头条刊登文章。标题就是:‘中国医疗,引领世界新潮流’。到了一百年以后的西元二零一五年,国人回忆起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起点在哪里,谁又为国人在世界上挣得第一张面子?那就是您,高仁高院长。”
高仁医院的高仁院长被徐申亭这一番话说得热血澎湃,当即决定在自己的医院里开展这场全新的医疗实验。
第一个拿来做实验的“魂魄之病“,叫做“孤独”。
医治病人孤独的方法其实很简单:让性格相匹配的两个病人住在一起,互相作个伴,这样不就不孤独了吗?
于是,原本规定只能住一个病人的贵宾病房住进了两个“同病相怜”的病人:摔断了左腿的李维廉和摔断了右腿的沈放。
李维廉已经支付过贵宾病房的医疗费用,沈放的住院费就打出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替沈放出钱的徐申亭也就大大地省了一笔。
可是,徐申亭并没有想到,省钱省出来的往往都是麻烦。
麻烦自然来自于那一声枪响。
那一声枪响给徐申亭带来的却不光是麻烦,还有机会。
一个出人头地,甚至是呼风唤雨的机会。
左膀右臂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是人,两个人。
一个叫左膀,一个叫右臂。
左膀和右臂不是一般的人。
如果按照一百年后,也就是21世纪初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应该算是恐怖分子。
按照当时的标准来看,他们只不过是激进的无政府主义革命者罢了。
而按照左膀右臂自己的标准,他们往往不强调自己“无政府主义”的属性,只称自己为“革命者”。
身为“革命者”,左膀右臂身怀绝技,而且阅历丰富:辛亥革命之前,他们曾行刺过满族王公、汉族大臣、西洋专家、东洋浪人……甚至于,他们曾参与策划过一次针对慈禧太后的暗杀。可惜,由于那位老佛爷懒到连颐和园的大门都不愿意出,行动最终被迫流产了。
某种意义上讲,左膀右臂也可以算得上是参与开创了民国的元勋人物。
不过,民国建立之后,他们却和国民政府分道扬镳了。
毕竟,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
他们继续在民国里进行着各种无政府主义活动,就如同他们在前清时期进行的那样。
直到他们遇到了那一声枪响。
枪响的时候,左膀和右臂没在医院里边。
他们正在医院的外面。
所以,这一声枪响原本应该和他们无关。
因为,那一声枪响发生在医院里边。
不过,往往不是事找上人,而是人找上事。
左膀右臂就找上了事。
他们偏偏在枪响之后进了医院。
他们进医院,不是因为他们有病,而是因为他们有事:他们要从医院里“请”出一个人来。
当然,他们的“请”并不需要对方同意。
他们要“请”的人,就是李维廉。
有人生病,自然就要请医生。
更何况,生病的是左膀右臂视为天神一般敬仰的导师。
导师生病,那就要请最出色最有名的医生。
李维廉就是一个医生,最出色最有名的医生。
于是,左膀右臂来到了医院,并且在医院外面遇上了那一声枪响。
本来,枪响之后,医院里一片混乱,一般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进入医院。
可是,左膀右臂不是一般的人。他们要做的也不是一般的事。
枪响之后的一片混乱,正好方便了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们知道,李维廉摔断了腿,住进了贵宾病房。
可他们没想到,此时的贵宾病房不只住了李维廉一个人。
当他们推开贵宾病房的门,看到了两张病床、两个病人。
两个病人都用大被蒙着头。
一个蒙头发懵。
一个蒙头发梦。
左膀和右臂愣了一下,然后就把两个人都“请”走了。
他们知道,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他们要“请”的李维廉。
至于哪一个是李维廉,他们不知道。
他们只是听说过有李维廉这么一位名医,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与其在这里花费时间去判断,不如把两个人都带回自己的地方慢慢分辨。
毕竟,这里是医院。
医院是别人的地方。
对于左膀右臂来说,别人的地方和未知的危险是同一个意思。
左膀右臂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从别人地方带回到自己地方的,是一个足以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大危险。
沈放、徐申亭、左膀和右臂,他们的命运都被那一声枪响所改变。可是,那一声枪响所射出的子弹却不是射向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夜,很凉,也很静。
因为夜凉,所以陶定方身上披着一件外衣。
因为夜静,所以陶定方在奋笔疾书。
左膀右臂只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民国元勋。陶定方却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民国元勋。
从光绪年间开始,陶定方就开始革命,至今已有十余年的时间。这十余年间,他参与创建了同盟会,奔走于江浙、南洋、日本,联络各地的有识之士,为起义筹集资金和人手。到辛亥革命时,他更是多方谋划,为光复江浙沪立下汗马功劳。
十余年为革命奔忙,带给陶定方的不止是功勋名望,还有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所以,辛亥之后,陶定方有一多半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因此,要找到陶定方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对于他的朋友来讲是如此,对于他的敌人来讲也是如此。
此时,陶定方正在书写一份草案,建立一家铁路公司的草案。
陶定方相信,修路是振兴中华的必由之路。所以,辛亥之后,陶定方就告别了政界,转而投身商界,立志“造路救国”。
“嗒、嗒、嗒、嗒……”
走廊上传来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并不响,但夜实在是太静了。
陶定方皱了下眉,恼恨着这阵打乱他思路的脚步。但也只是恼恨而已。
总不能因为自己想安静,就让别人无廊可走吧?
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
陶定方的眉也越皱越深。
他索性放下了笔,等待着脚步声自己消失不见。
终于,脚步声停了。
陶定方把手伸向自己的笔。
但是,刚伸到半路,他就停了。
因为,他听见了“吱呀”一声。
自己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陶定方转过头,看了一眼推门进来的人。
“噢,是你呀!”
陶定方没有想到,这一句竟成为了自己的遗言。
“砰!”
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