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终于只是一个季节的点缀，它饱吸了雨露阳光和我们提供给它的养料，安然地接受着我们给它翻地松土、点种上肥、除草剔虫所付出的汗水，一味地牵枝扯蔓，长得叶如蒲扇，茎似牙筷，浓荫匝地，引得蜂蝶扑棱翅膀载舞而来。它终究没奉献给我们一条丝瓜，以致我们的孩子指责它是几株“公瓜”。然而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去对它采取什么行动，特别是手里拿着现成的刀子或握着锋利的锄头的时候。
此后，我便记住了那几株不结实的丝瓜，也顺带记住了那棵火烧松；但是妻子和孩子都只念叨着丝瓜，仿佛我们对不住它似的，细细地回忆着检点着自己栽培它时有无什么过错。她们绝对忘了那棵火烧松，她们永远不会再想得起来，因为松树被砍伐的根部不会再长出幼松来——它一点提示性的东西也没留下。
即使它能长出小松来，谁又在意它呢？当时我们要的是丝瓜。
开秧门
多年没有看见开秧门了。当布谷鸟一声声唱欢村里大大小小角落时，当村前老柳树下的秧田翠色浓得逼人眼时，开秧门的日子到了。
开秧门是一年农事中的一桩大事，就像过年过节一样，在吉祥的话语中，大家既欢欢悦悦，又小心翼翼，生怕把秧门开歪了，把一年的希望遮没了。头一天的晚上，全家人聚到一起商量好了，请哪些牛工，哪些人工，哪些帮厨的；划定从哪块大田开始栽插，到哪儿歇晌，再到哪儿收工。捆扎秧把的扎丝早已准备妥当，用竹箬撕成，或是用灯心草剪齐代替，每把100根；拔秧时不必计数，完了一把秧草就是100把青秧。另外，预先准备好的还有第二天早上打尖（充饥）的食品，大多是发粑、蛋糕或者豌豆下挂面。
凌晨鸡叫头遍，主人起床，叫醒孩子，也叫醒牲口。孩子将秧草和装青秧的粪箕扁担送到秧田边上，老黄牯从栏圈里被牵出来，喝足水，吃足草料，套上犁轭，挂上排耖，交给牛工。天大亮，满秧田笑语喧哗，水声荡漾。这时，你站在对岸，隔着老柳树，看到的是一幅晨光下的濡洇写意图：那些翠生生的青秧一株株从泥土里起身，在春水里濯去根泥，在一双双茧手里被捆扎成团，成簇，成垛，白嫩的根须一溜齐地排在一起，像纤纤的玉指，像未及染墨的笔毫，那么急不可耐地要去大田挥洒一轴生命的大手笔。你也可能看见另一幅欢乐的仲春起嫁图：青秧在农人的百倍呵护下，青春勃勃，楚楚动人，俨然一个个青衫翠女，绿裾村姑，现在到了出嫁的日子，她们轻步盈盈，身姿婀娜，满眼春色，满面春风，只等平整的大田把她们接过去，在那里生息繁衍，开花结实，兑现一畴生活的金色预言。
开秧门的热闹，主要体现在拔秧的速度比赛和装秧、抛秧的技术比较上，然而也还有一些习俗的讲究，使这一重大农事活动显得隆重而不可轻率。比如，将秧把抛到大田里去，你务必瞅准地方，万不可将其抛到人身上。从小处看，这是不吉利，这不吉利缘于身上沾了秧水不舒服；往大处看，这就是不文明，对请来的秧工不尊重。我们小时候抛秧，大人总得再三嘱咐，倘或失手将秧把抛到了人家身上，少不得挨顿痛骂，父亲还要亲自向客人道歉。比如，开秧门的这顿饭，自始至终都不能将菜汤舀到饭碗里去泡饭，那样，谓之“泡汤”。你想想，一年辛辛苦苦下来，到了秋收时节，谁愿意让到手的粮食“泡汤”呢！我从来不把它当成迷信，这是世代以来我们祖祖辈辈内心的祈祷和挂念，尤其是农耕文明时代，技术落后，产量没有保证，他们只能这样以真诚勤恳、以谨小慎微来感天动地，来祈求风调雨顺、付出之后有所收获。
开秧门的旧俗已经逐渐淡去，但是“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这令人喜悦的崭新画面，这骤而起的乡村风情，依然被乡亲们虔敬地守望着。热切地期待着：尽管眼下土地日渐减少，大田也被改神其也经济作物，农民对布谷的啼唱依然感到亲切，对一年一度开秧门的盛事依然充满情采：一株一株小小的青秧，徐徐起身，双双落下，它们肩挨着宥，手拉着手，染一眉绿风，浴一田渠水，从春耕走到夏耘。队秋收走到冬藏，从我们祖祖辈辈手中的低产歉收走到袁隆平们创造的高产稳产，这一路艰难，一路坎坷，正如我们先辈打开了一道道希望的“秧门”。
开秧门是一个民俗，开秧门也是一个典礼，是泥水中的一场最质朴最真诚的典礼。
金针花的秘密
金针花就是我们餐桌上常见的黄花菜。
它的种植方法一般是取出根来分棵移栽，靠快速分蘖繁殖开来。也有取种子撒播的，但那种子能够长到成熟的很少，因为金针花在刚刚开放的时候，就被人们采摘下来当做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极少有幸存下来等到花谢果熟的。但也有例外，金针花一旦开放过后几个小时，采撷的人们就不大问津了，原因是花蕊里巳经住进去了几位守护者——那种背上带着金黄铠甲的虫子。
有一年，姨母家的大表姐来我家，正赶上金针花季，她也提着篮子帮我们采摘。她是城里人，从来没采过这种可以吃的花儿，我的母亲事先也少交代了一句，结果我们采的是花苞，而她采的全是开成了一瓣一瓣的花朵。我们笑她，说她做了无用功。她莫名其妙，待到拿起一朵朵金针花来看，每一朵花蕊里面都住着几只虫子，那全是一些跟金针花颜色极易混淆的昆虫，它们紧紧抱着花柱，任凭你用筷子戳也戳不下它来。
大自然就是这么奇妙，一种美味的花朵竟和一种小虫子密切合作，既让虫子饱餐了花蜜，又借助虫子保全了自己。我们那儿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金针花里的秘密，所以采摘金针一般不会采下已经完全开放的花朵。然而又正是那些开得灿烂的花儿最吸引人，不了解的总喜欢奔它们而去在人们上了几回当以后，那些花儿得以安然无恙地立在坡上，迎风摇曳，食开愈艳，大着胆子孕育果实，留下种子，接代繁殖。
人没考虑到要留下美的种子，只想到多多采摘，多多拥有，花儿起考虑到了，它们在人们手指的肆虐下无能为力，只好向虫子袓露心迹-牺牲自己的蜜汁作为代价。我们看到被虫子“污染”过的金针花。不屑一颐，甚至投去鄙夷的一眼，殊不知正是这些心灵承受着痛苦的花儿，在默默地为我们延续着金针花的后代，为我们艰难地保留下来那些能长出美丽花朵的种子。
在金针花面前，我们除了惊叹大自然奥妙无穷之外，难道不也为自己的贪婪和自私而羞赧吗？
五里半
老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冬青树，树下有一条过往行人必走的大路这个天然景致有点儿占尽天时地利的味儿：冬青是四季绿着，还坚忍地吐着一股清气；大路几乎绕树而过，树成了路人歇息时挂搁包裹行李的架子。1975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把冬青洗得更加碧翠更加鲜活了，雨后的水汽还没有完全蒸发，我的父亲就坐在路边的一张小木椅上，继续与迎面而来的死神抗衡着，坚持活下去最后两个月。父亲晚年患有胃病，在县医院动大手术，打开腹腔时才发现是胃癌，手术居然无济于事，医生只好打发他早点回家安心休养，说白了就是留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会太多了。那年暮夏，父亲一点儿不能进食，只能靠喝点糖梨罐头水养着最后一口气。一生不向命运低头的父亲哪里肯躺在床上等死！于是，他每天让我上山替他采割一种叫做水菊蒿的植物，扛回来以后摊在谷场上晒干，用木槌锤软，再交给他。他要搓出火绳来，点着，挂在冬青树上，供过来过往的行人点火抽烟。整个夏天，他就不停地搓着火绳，虽然每天燃烧完的菊蒿绳子不过一丈来长，而他搓成的却有一大圈，剩下的都被他收捡起来，挂在房梁上。那一阵子，只要一进屋，就能闻见水菊野清冽的芳香。
夏日里过往行人在冬青树下歇息乘凉的确实不少，那火绳也就一直燃着，像一点点彳面诉，一点点渴望，甚至一点点信息。父亲就在那树下，一边搓绳，一边跟歇凉的过路人唠嗑，尽管他脸色已经蜡黄，并且一个劲地吐酸水，那样子看着都叫人害怕，但人们越发愿意跟他一起多坐一会儿，有些老头还为他递过搓绳的水菊，陌生人则喜欢问一声：从这儿过山R到乌金畈还有多少路？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五里半。
挨过了这个夏天，父亲在一个风扫桐叶的秋晨不声不响地走了：虽然房梁上的水菊火绳还剩下许多，但我们再没心思往那树上挂；天凉了之后，也没人再在冬青树下歇息了。第二年夏天，还有人问起一个搓火绳的垂危病人，问起他为什么不再往树上挂火绳。“五里半那儿的水菊火绳真耐燃烧！”“香呢，真香！”人们回味着说。
若干年后，我们这个地方居然有了一个名字——五里半，有人甚至为了确切地表明这个地点，往往加上一句“五里半叶家”。30多年来，这地名已经远近闻名了，那年乡里续写地方志，也用的是这个地名。我一直在想，一根火绳，一句答话，就让一个地名一个姓氏流传开来，这也许是父亲始料未及的，然而，父亲在他奄奄一息的最后时日，为了方便别人，忍受巨大的痛苦尽力做了一件事，一件在他看来还能够做成的事，想不到竟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把自己居住的屋场名字传播出去了，而且以后还不知道要流传多久。我想，父亲若是九泉有知，在天之灵应该倍感欣慰了。我也欣慰，因为我是五里半叶家的后人。
楼顶和楼顶上的人
这个小城不算大，然而8层以上的高楼已经越来越多了。我们所仰望的这栋楼正好8层，楼顶在金色的秋阳中，像一个傲气的小女人，撅起她不屑一顾的嘴角。在乡下，很难见到这样的楼顶。乡下楼顶不过两三层，虽然也被水泥抹得平平，却在秋阳下展开胸怀，向丰收的季节充分抒发着真挚的胸臆。摊晒在上面的谷子、高粱和大豆，饱满而憨厚地再一次接受阳光的爱抚，似乎一个觉要睡进冬天里去。
小城虽小，但这并不妨碍它源源不断地产生一些令市民略感惊悸的故事，有时候可能就是事故。正是这些让市民们感到新鲜而可以作为谈资的事件，使小城越来越充满生机活力，让乡下人一户一户地迁进来，在商品房或经济适用房的大大小小的楼顶下，新奇地生活着，抑或艰难地出入着。他们大多不知道他们的邻居已经在此生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长久的静阒和突然的打闹是为了什么。总之，当乡下的屋顶上堆满庄稼人一年四季那金灿灿的梦想的时候，城市的楼顶仍然空空荡荡，一派萧然。
这一天，临河民居一栋楼的下面，无论是店铺前还是过身马路上，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人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栋楼的楼顶。那栋8层顶楼。看上去不够崭新了，想必住户在这儿住过一阵子，阳光和雨水，还有季节的风改变了它的姿容。所以，拆建和装修始终是一个城市经久不绝的喧嚷噪音的来源透过这些外在的比较，我们更多的注意力在于关注那楼顶上可笔出现的另类风景，比如今天那么多人全都仰望着那方楼顶，就意味着寒里一定有一件不太寻常的事儿发生。
其实，这样的另类风景已经不足为怪。在一个城市，只要你去打听，随时都有可能听到一些这方面的消息。所不同的是，正当你碰上，而且和许多人一起目睹，则是你不忍抽身而去的唯一理由。一会儿工夫，你就明白，那是一个跳楼者在“表演”。相对来说，他选择8层楼的楼顶，面朝大街，足以达到他殉身殒命的目的，然而他来来回回地拉拽着看客的目光在楼顶上游移，这多少是对一个比较繁忙的季节里一些忙碌人们的极大讽刺。
我经常回想起我们乡下的屋顶，觉得只有那儿距离秋月最近，同时也距离幸福最近。一对青年男女，相拥着坐在屋顶上，坐在粮食旁边，坐在桂花香里，坐在秋天或者爱情深处，诉说着无尽的缠绵，仿佛连嫦娥也顿生几分妒忌。从下面走过的人，老老少少，熟悉的陌生的，无不投去艳羡的目光，甚至祝福。只有他们，每每在收获了粮食的同时也就收获了爱情，因而他们头顶的天空格外蔚蓝。他们的屋顶并不宽阔，有的连一道围栏也没有，但是不可能引起任何一个过路人的歪思邪想。同样是用来遮风挡雨的一方顶盖，为什么在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眼光中竟然如此天差地别？
似乎没有人去想这类与自己无关的问题。在城里，人们熙来攘往，一个人就是一颗流星，他们的光芒其实就是“忙”。只有这个楼顶上的这位跳楼表演者确乎十分清闲，他把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他从楼顶的东头走向西头，又从西头走向东头；他时而昂首向天，时而俯首向下；他老成持重，胆大心细，即使到了落空的边缘也还能止步立定；他绝对不是一个神经病患者，甚至连精神分裂症也没有。在小城，我们不难见到这样的表演者，尽管有时候他们的表演十分糟糕，最后将自己摔成了一块肉饼，但是我们跟他们并不陌生，有的竟可能是曾经的同事。他们在精神和意志绝望的时候，不去选择那条临街的河流，不去拥抱一辆飞驰的大车，不去亲近一条绳子或一瓶毒鼠强，他们看中了某一面屋顶，其实是看中了那一双双新奇的惊讶的眼睛。他们用一种另类的表达，宣泄着内心的积郁；他们可能由于忙碌，而没有一件事做；可能由于贫穷，而只剩下了钱；可能由于交往、迎送、奉陪和玩牌，而恰恰只有了孤独……这是一群被许多崇拜的目光“仰望”的人，直到这时候，我们依然在“仰望”，在事实的嘲弄中呆呆地仰着脖子。
城市的楼顶遮住了很多阳光，这在秋天以后几乎是一种罪恶。在这种季节里，爬上楼顶的人也许仅仅是为了晒一晒太阳，也许仅仅是为了瞧瞧落在上面的几只鸽子或者斑鸠，可是，时间一久，他的形象就被改变了。他要么赶紧下去，要么像卓别林一样表演一番。一个对生活满怀热望的人，他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就像一株诚实的庄稼，它不在乎站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今天这8楼顶上的那位是不是在表演，我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看过电视里很多类似的镜头，救援措施使尽了，结果不免颇具讽刺意味，何况小城不具备救援设施，消防的同志从楼道里面上去了，只是还没接近他。一位卖甘蔗的老头问：“城里人怎么这样子啊？”我没听清他说的是跳楼者，还是观望者。
清凌凌的河水里倒映着一排排楼房的影子，几株矮小的杨树或柳树摇曳着，给楼房做了晚秋的窗帘。虽是秋天，这里一点也没有枯败的景象；是微风，让水面皱了一下眉。我记得老家的柳条是搭在屋顶上的，看到柳条青了，春天也就来了。
那屋顶并不高啊，可是那儿的春天既高且近。
绳子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