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一
大秘吴伯牛一早就被县委张书记召到办公室。张书记问小吴，你是不是白沙镇半坡村的？小吴说，张书记记性真好，我就是半坡村的。张书记说，半坡村有个吴水才，牛被人偷了，求告无门，把告状信送到市委陈书记手里。陈书记很重视，亲自批了字，说牛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丢了牛就是天大的事，一定要把牛找回来。小吴说，陈书记批得好，农民不容易。张书记看了小吴一眼，目光里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责备，小吴就不敢说话。张书记继续说，既然陈书记说了，丢牛是天大的事，我们就得帮吴水才把牛找回来。我已经跟市府办林主任和公安局夏局长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牛找回来，你既然是半坡村的，就配合他们一下。正好我明天去中央党校学习，你闲着也是闲着，帮他们做点事，联络一下感情。小吴说，我一定配合他们把牛找回来。张书记交代完了，就坐车去了市里，从那里坐飞机去北京。
吴伯牛送走张书记，转身就给市府办林亦兵打电话。林亦兵说，我正在为这事开会呢，你赶紧上来吧，六楼会议室。
吴伯牛走出电梯，发现林亦兵已经等在电梯口。林亦兵伸手抓住吴伯牛，像怕他跑了似的，拉着他往会议室走。
室内坐了不少人，公安局夏局长、刑警队王队长、白沙镇周镇长、白沙镇派出所赵所长、市府办综合科简科长、秘书小董。吴伯牛进去时，大家象征性地鼓了下掌，算是欢迎。吴伯牛像一个领导一样被林亦兵请到他旁边坐下。林亦兵看了大家一眼，把话筒开关按下，把话筒正了正，说，各位，张书记明天去中央党校学习，今天去了市里，走前又特别交代吴伯牛同志，让他来督办这件事。停了停，林亦兵继续说，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件事不光是市委陈书记重视，县委张书记也非常重视，所以，我要再强调一下，我们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牛，一定要贯彻市委、县委领导的指示精神，把牛找回来。
林亦兵讲完了，看着夏局长，让夏局长讲几句。夏局长嗓门儿大，他不用话筒。夏局长说，刚才林主任讲的，我完全同意，我只是对公安系统的同志强调几句，要足够重视，一定要完成林主任布置的任务。王队长，你再抽调一些警力，支持白沙镇派出所，全力以赴，找牛。夏局长看看王队长，看看赵所长，口气有些严肃地说，我可是干鱼煎蛋——有言在先，你们要是完不成任务，我就撤你们的职，听明白了？王队长和赵所长立马起立，大声道：听明白了。
开完会大家就出发，去白沙镇。公安局来了三部车，一大两小，停在政府大院里。技术员和办案民警早等在车上，大家上了车，一大一小两辆车就出发了。夏局长的坐骑纹丝不动，夏局长还在楼梯上往下走呢。吴伯牛和周镇长站在大院里闲聊了两句，等林亦兵走过来，跟着他上了车。
夏局长把王队长带来开会，本来想把这个差事交给他算了，没想到林亦兵还亲自去白沙镇，人家好歹是个常委，他没理由开小差，只好上了车，对司机说，跟着。
开会时不好正式批评，这会儿坐在车上，吴伯牛也在，林亦兵就开了口，说，老周，这下白沙镇露了脸，出了这么一件牛事，你怎么不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居然让陈书记知道了？周镇长一脸无奈，说，你昨天给我电话，我还一头雾水呢，打电话把半坡村的书记李一东请来，他比我还糊涂，又把村长刘明新叫来，这才知道个大概，哎，白沙镇这个鬼地方，啥都不出，就出刁民。
周镇长资历比林亦兵老，年纪比他大，有些话他不敢在张书记鲁县长面前说，却敢对林亦兵讲，有些牢骚他也敢对林亦兵发。县府办说起来是个领导机关，很多工作却要靠镇里面协助。林亦兵不想得罪周镇长，又不想接他的话，就对吴伯牛说，伯牛哇，这个吴水才，是你一个本家吧？吴伯牛说，是我叔，还没出五代。林亦兵扭头看着吴伯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伯牛哇，该不是你把这个马蜂窝捅给陈书记的吧？吴伯牛说，我比窦娥还冤哪，今天上班前，我还不知道这事呢。说完对着周镇长笑笑，实际上是想观察周镇长的表情。前些日子有个小道消息，在白沙镇流传甚广，说是县委考虑给白沙镇换血，镇长第一人选就是吴伯牛。吴伯牛是白沙镇土生土长的，又是张书记面前的红人，他不上谁上？后来因为张书记要往上走，稳定为重，才把这事搁置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张书记一去中央党校，这个小道消息似乎就进一步坐实了。林亦兵开句玩笑，却一下子扯到了两个人的痛脚。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他说完这句话就把头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周镇长面无表情地看了吴伯牛一眼，突然说了句话，真是越穷越见鬼。吴伯牛一怔，只好点头，这话在理啊。
车队到达白沙镇，正好是吃午饭时间，周镇长要请大家吃饭。林亦兵说，我来请。
下午还要做事，不喝酒，喝奶。林亦兵以奶当酒敬大家，说这个牛事尽管是张书记亲自交办的，但毕竟落在他身上，要把这件事办圆满了，就要靠在座各位，所以这顿饭他是假公济私，请大家帮忙。林亦兵这么一说，夏局长就有些动容。他今年刚扶正，还没进常委，林亦兵说起来还算是他领导。夏局长很庆幸刚才没开小差，不然的话，他就跟林亦兵结了仇了。夏局长站起来，用奶当酒，敬林亦兵，说，林主任，我向您表个态，再三再四地强调一声，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一定把这个牛事办圆满了。周镇长也以奶当酒，敬林亦兵，说他工作没做好，让市委陈书记、县委张书记、林主任、夏局长，还有吴大秘操心，这么多人来替他做工作，他没可能置身事外，破案的事他插不上手，可是服务工作他是可以做的，他要广泛发动群众提供线索，广泛发动群众，保障大家吃住行的方便……
林亦兵打断了他，说，刚才在会上，你屁也不放一个，现在在这个场合，你又乱放炮，拉长稀，周镇长，我可告诉你，在你白沙镇，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等把这个牛事办完了，你请大家吃顿野猪肉。
白沙镇野猪成灾，政府鼓励大家吃，林亦兵这样讲有个开玩笑的意思，算是搞气氛，也是一种间接的批评。大家就笑一下，还没笑开，就低头喝奶。
这顿饭吃得简单，八菜一汤，饭没多吃，奶没少喝。林亦兵最先放下筷子。大家也跟着效仿。喝了杯茶，大家上车，往半坡村赶。
到花山村，改走小路，开不了车，于是把车停在花山村的稻场上，大家步行。走在泥巴路上，林亦兵又拿周镇长开涮，说，老周，你们白沙镇最近出了件牛事。周镇长一听牛事，脸就黑了。林亦兵赶紧解释说，不是今天这个牛事，是牛逼的牛。白沙镇于家塆出了个牛人，叫于力，在省交通厅当财务处长，前些日子鲁县长去找他要钱修路，于力却让鲁县长先替他修条路，这条路倒不长，从于家塆到县道，三公里，清一色的沥青路面。牛吧？周镇长脸仍然黑着，这林亦兵不是个东西，明里暗里都在挤对他。林亦兵也不管周镇长的脸色，对吴伯牛说，伯牛啊，你村里没出个牛人，也把这泥巴路修一修啊？吴伯牛说，我村里除了我叔吴水才，就我最牛。话一出口，吴伯牛就有些后悔，赶紧看周镇长的脸色，发现他已经走远，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半坡村的李书记、刘村长和苕四儿已经迎了过来，周镇长紧走几步靠了过去，四个人在一起交头接耳。夏局长也不是个善类，等走近了，笑着说，开小会啊？周镇长说，不敢，想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林亦兵说，哪里也不去，就去吴水才屋里。
王大娘在后院剪猪菜，吴水才坐在旁边吃烟。吴伯牛进了屋，径直走到后院，说，五婶、五叔，县里的领导来看你们了。王大娘站了起来，把脏手往衣服上擦。吴水才站起来，把烟头往凳子上磕。林亦兵走进后院，吴伯牛说，这是县政府办公室的林主任。林亦兵跟吴水才握手，跟王大娘握手，把吴水才和王大娘慌得手足无措。大家有样学样，都跟吴水才和王大娘握了一回手。
李书记和苕四儿慌里慌张找凳子，忙了半天才让领导坐下来。
这么多领导来了半坡村，自然又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全村人都围了过来。有些人在畈里忙，听到消息也扛着锄头挑着箢篼回来了。大家在吴水才门口的平地上集中，吃烟，吐痰。有人假装从门口经过，探头探脑的，然后走回去发布消息。
李书记让王大娘泡茶，王大娘说，屋里没茶叶。李书记就叫苕四儿去拿茶叶。王大娘拿出南瓜籽，给领导吃。大概是嫌瓜籽炒得有点糊，装瓜籽的盘子也有些黑，大家都没伸手。王大娘把分剩下的瓜籽拿到门口，给每人抓一把。大家争先恐后地吃，瓜籽和唾沫落了一地。
外面的瓜籽吃得热火朝天，里面却没人伸手，王大娘就有些过意不去，走到吴伯牛身边，轻声说，我给领导煮个荷包蛋吧？吴伯牛说，现在不兴吃这个，有没有绿豆？煮点绿豆汤，解解暑。王大娘好像解脱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走进厨房煮绿豆汤。
秘书小董拿来一袋营养品，交给林亦兵。林亦兵亲手交给吴水才，说补补身体。吴水才推辞着。林亦兵说，你拿着，这是县委张书记亲自交代给你的。吴水才就拿了，说，谢谢张书记，谢谢林主任。
一会儿，王大娘把绿豆汤搬到后院，一人盛一碗。大家又热又渴，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拿起碗就喝。
王队长一进村就分派任务，一队人马由村民带路，去牛栏勘察现场。一队人马由刘村长领着，去村里走访。
到下午五点多，基本线索就摸清了。王队长走进后院跟夏局长汇报。夏局长说，跟林主任汇报。王队长就对着林亦兵说，有两条基本线索，一条是案发现场的勘察结果出来了，现场留下了一个人的鞋印，嫌疑人约一米六五，体重约六十公斤。另外一条线索是，有村民反映，案发那天，有两个太平口音的男人在村子后面的山头上坐了半天，一看就不像正经人，我们想顺着这条线索去太平乡进一步调查。王队长汇报完了，看着林主任。林主任看了看夏局长，夏局长就说，好。王队长说，那我现在就去太平乡？夏局长说，你还准备等到明天吗？王队长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林亦兵，转身就走。
李书记看看吃饭时间到了，就走到周镇长旁边请示，周镇长，是不是请县里的领导在花山酒店吃个便饭？
花山酒店的农家菜在全县是出了名的，市里都有人专门开车过来吃。在座各位领导自然都去过，好吃的地方不怕多去。周镇长就请示林主任，说晚饭都安排好了，尝尝花山酒店的农家菜，这里离太平乡近，有么事消息也方便沟通。林主任比周镇长也就高半级，也不好太摆架子，客随主便，就答应了。于是一行人就离开吴水才家，还他一个清静。
喝了点农家米酒。吃花山酒店的菜不喝酒不行，那些菜全是下酒的好菜，什么鱼鳔、鱼皮、野猪肉、土鸡、土鸭，要么土钵炖，要么红烧，味道出奇的好。吃这样的菜，不喝酒，那是糟蹋东西。一喝上酒，这顿饭就吃得有时候，到九点多，最后一个压味的菜——莲子糖水还没上来，王队长却带着人马回来了。案子破了，偷牛的贼抓到了，作案的是两个人。夏局长一听就高兴地站起来，他乐呵呵地说，好，王队长，你破案神速，我要奖励你。林主任比较沉得住气，他不问人，问牛。牛找到没有？王队长吭哧了一下，说，找到了。林主任说，找到了就好，牵回来没有？王队长不再吭哧，说，牵不回来了。夏局长说，一头牛都牵不回来，你是干什么的？王队长说，牛被卖给了肉贩子，杀了，卖了。林主任一听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了，黑下脸。大家赶紧放下手里的筷子。林主任想发脾气，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对谁发。过了好半天，林主任说，撤了。
吴伯牛上了林亦兵的车，走了。夏局长上了车，走了。王队长上了车，手下跟着，也走了。周镇长却不能走，酒店的单他得买。在花山酒店里，现在就他官最大。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碗筷都拍得跳了起来，把李书记、刘村长和苕四儿的心也拍得跳了起来。
说，谁他妈干的好事？
三位村干部面面相觑。
吴水才一个普通的农民，连县城都没去过，他怎么可能把信送到市委陈书记手里？说呀，你们三个，谁想害我？
周镇长看着李书记，李书记却不敢看周镇长，他只敢看刘村长，只敢看苕四儿。他把两人各看了一眼，这才看回周镇长，说，周镇长，您是我的老领导，我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周镇长看着刘村长。刘村长也不敢看周镇长，他只敢看苕四儿。苕四儿就有些紧张。紧张归紧张，他心里很清楚，什么也不说。上面有两个头头，轮不到他说话。
周镇长从桌子上抓起黄鹤楼，苕四儿赶紧打着火机，替他点烟。周镇长吃了一口烟，说，就靠你们，我在白沙镇怎么混？我能不让人家挤对吗？
刘村长看周镇长气消了些，胆子大了点，就说，我们也是想给您减少麻烦，谁知道好心办坏事呢？
周镇长说，你都好心办了哪些坏事啊？
刘村长看了看苕四儿。苕四儿扭头看窗子。刘村长说，我就让苕四儿替我看着点吴水才，不让他去镇上烦你，谁知道这个吴水才还挺牛逼，居然告到陈书记那里了。
周镇长说，你们半坡村还真出了牛人呢。
刘村长说，吴水才在村里算不上牛人啦，种田田丢了，养牛牛丢了，养儿儿丢了——尽管考上了大学，却跑到外头去打工，人家吴伯牛跟他同学，考的学校没他好，已经做到大秘了。刘村长突然眼睛放光，说，莫非是吴伯牛替他牵的线？吴伯牛是县委张书记的秘书，他会不会跟市委陈书记的秘书很熟？通过陈书记的秘书把信递给陈书记，陈书记看在秘书的分上就批了字。刘村长发现周镇长眼睛像灯笼一样盯着他看，再看李书记和苕四儿，居然都把头低到裤裆里了，知道自己说多了，赶紧打住。
周镇长看着李书记，说，老李，你怎么看？
李书记说，把吴水才叫来问一问不就晓得了。李书记说完就看着刘村长，刘村长就看着苕四儿。苕四儿只好站起来，往外走。
苕四儿找老板要电筒。老板在条案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电筒来，推了半天推不亮，拧开屁股一看，没电池。苕四儿说，找两节电池。老板说，没得电池。苕四儿说，娘卖瘟的，我摸黑走。
苕四儿把吴水才的大门拍得山响，把王大娘喊起来了。王大娘披了件破衬衣，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看着苕四儿说，做么事？苕四儿从王大娘肩头边看过去，看到后面空荡荡的，就说，我水才叔呢？王大娘说，困了。苕四儿说，叫他起来，周镇长、李书记和刘村长都在花山酒店里等着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