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此时,都犯了愁,回到房里计议。母亲说:“按咱们老家风俗,新婚之夜,鸡叫之前,必须完成合卺,才是大吉大利。这个傻儿子,二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又责怪丈夫:“你的儿子,也应该教他结婚要做什么,谁能像你,啥事都无师自通?”丈夫无端受怨,心中恼怒,正要开口驳斥,小弟小妹进了门,只能强行忍住,一家人都高高兴兴,说说笑笑;父母心事,年轻人哪里晓得。
父亲等个机会,把儿子叫来,此类话不便明说,就含沙射影,明喻暗比地,讲说家乡此种故事,要他抓紧补课,不可耽误今晚,还要小心留红,让母亲验看。
皮越身为长子,误失新婚之夜,心中十分惆怅;父亲的担心,他倒不以为然,媛媛已经是我的法定妻子,不在早晚一天;一个老革命了,还有这些封建迷信作祟,我就不信有什么不吉利。他和媛媛带着弟妹,去五泉山游玩,各处寺庙,鳞次栉比,他都不细看,独寻那五道泉水,流连忘返;特意到摸子泉边,向山洞里探头查看,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许下什么隐秘心愿。
回到城里,给小弟小妹买了新衣服,哄他们高兴,隐含着让他们宽待新娘的意思。两个弟妹,心里什么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嫂子,欣赏不够,哪个还会烦她?
吃过晚饭,一家人闲说话儿,已到八点多钟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皮越就溜进新房;新娘看他那猴急相,怕他莽撞行事,推他出去。弟妹们受了母亲诱导,都早早休息。皮越在父母房里又坐半个小时,再回新房,作了心理准备:她若再施故伎,就武力侵犯,擒她上床,休说废话。若纵容她娇气,将来不好收拾。
推开房门,未及说话,媛媛就熄灭电灯,在桌子上点燃一对红蜡烛,火花跳跃,渐渐明亮,地上还有半盆清水。皮越心中好笑:“毛媛媛,今夜你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若还能哄我守身如玉,我就颠倒了名姓见人!”就站在房中,看她又要怎样。
媛媛见他怔忡,转个天女散花舞姿,遮体衣饰,缤纷落地,上前搂抱了,温言软语地说;“昨晚是我懈怠,容你一宵好睡;夫妻之间,不在迟早,只要你知冷知热就好。”又在他脸上亲吻,帮他宽衣解带。
皮越受此礼遇,新郎官的感觉,骤然降临,身如烈火煎熬,仍不忘斯文,憋出两句老词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随着媛媛上床,小娇妻千柔百顺,曲意逢迎,只有那一点天然设防,忠诚抗拒,被他使出夺取刺杀冠军的雷霆技法,连续三个突刺,决壅摧塞,荡开坦途,学那夸父逐日伎俩,一路上追风撵月,驰骋数万里,只觉红日高悬,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口焦舌燥,通体大汗淋漓,跳下地来,就用那盆清水净身;又疑问媛媛:“你怎么老是睁着眼睛看我?”
媛媛长叹了一口气,诡秘地调侃他:“我看你一会是人,一会是妖,人妖交替,变幻莫测。要知男人精怪嘴脸,洞房花烛夜里,就供着地藏王的照妖镜。”
这种洞房奇谈,皮越从来不曾听过,追问媛媛:小小年纪,怎么会用这种语调,说出些荒诞谬论。
媛媛沉默了好一会,悠悠地说出一段往事:“我到战友文工团,副团长岑芳,是个国家特级舞蹈演员,她是我的开山师傅,对我严格训练,多方培养。可是恩师的婚姻不幸,丈夫在地方上工作,有了外遇。恩师时常追忆夫妻恩爱时刻,把男人的人妖双重天性,分析得淋漓尽致,我们这些弟子,深受影响。我的师姐师妹们,昨天晚上临走之时,再三叮嘱我清醒头脑,睁大眼睛,不要被你迷失了本性。”
皮越听出猫腻,抢下话头:“难怪昨晚几个鬼丫头,使劲灌我白酒,原来不安好心,要看我笑话!亏我先知先觉,不为所动,和衣而卧,养精蓄锐,新婚之夜,显出我修身养性,不为美色而折腰的英雄本色。今晚一场大战,方知你功力非凡,真是我的宝马良驹,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今生今世,我愿足矣!”媛媛见他越说越下流,失了书生文雅气质,就亮出阴柔底牌:“三天过后,我的姐妹们,要来听我讲你的妖精本色!一来可增长见识,二来可刹一下你的锐气,似乎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念过几本书,招惹得姐妹们笑话我。”
皮越见她这般小女儿相,不禁哑然失笑:“那几个女兵,都是些准新娘,西天路上取经,领教过的妖精鬼怪,说不准比你还要丰富得多。你我既作了夫妻,便是同结连理,生死与共;她们笑话了我,还不就笑话了你?你不怕人笑话,我倒不信谁能改造了我的妖精本色。”休息了片刻,身上勃发力气,又要翻身上马,嘴里还叫着:“来来来,咱俩再战三百回合,看谁能刹我锐气?”
新娘已生倦意,阴柔地阻止他:“什么锐气,我问你,今生今世,你会守定了我,不闹出花边新闻吗?”
皮越不假思索地正色发誓:“男子汉大丈夫,娶一而终,有你这如花美眷,什么样的糖衣炮弹,狐仙女鬼,我不会正眼看她。你呢?我的宝马良驹,你这一辈子,不会再起花心,移情别恋吧?”
“那可难说,再碰上像你这样专使蹶子腿,善爬墙上房,会花言巧语,人妖难辨的采花大盗,别说我一个普通女子,就是修炼百年的仙姑,还不被你摄揉魂魄,废弃功力,诱到床上来,攀花折柳,任性纠缠?”复长叹一声:“‘老二’,‘老二’,名不虚传,正是个冤家对头。”
皮越听她说得顺畅,好像在夸奖自己,又杂拌了些酸涩余韵,正在仔细品评,忽听她叫了两声“老二”,觉着格外刺耳,犹如这新婚燕尔圣地,飞进来两只蝙蝠,阴冷飕飕地,撩拨得他心绪战栗,那点锐气顿时烟消云散:“毛媛媛,‘老二’这种绰号,是该你叫的吗?多么难听!”
媛媛听他声调严厉,十分诧异:“我若不是听了你的师娘,在我耳边说‘老二’的那些故事,哪有今日缠绵!怎么昨天晚上满屋来闹洞房的人都喊‘老二’、‘老二’的,不见你生气,倒乐得心扉开花,满脸堆笑?”皮越这才转过弯来,忆起昨晚故事,慌忙赔上笑脸,央求媛媛在家里别叫,免得父母弟妹听见了,让他难堪,消磨了夫妻尊严。
“好,好,我给你留下情面,有本事你去灭了大家的口,让人都不叫‘老二’,忘掉你的‘一世英名’。”
小夫妻斗嘴,都有了精神,又重起战端撕杀,再续温柔话语,眼看天色放亮,还在叽叽啁啁,全无倦意。
清晨起床,媛媛要收拾床铺,皮越记得父亲教诲,慌忙拦住,说是家乡风俗,新婚之夜,第二天要由婆婆收拾新房卫生。夫妻俩洗漱了,皮越就拉媛媛出门,去黄河边散步。将到黄河边,媛媛突然站住,似有所悟:“由婆婆收拾新房卫生,那前天是新婚之夜,她昨天早上为何不来收拾?”皮越见她猜疑思考,逗她取乐:“我妈要见你的喜。”“我的喜?你的喜呢?”一瞬间媛媛明白了其中奥妙,向新郎“呸”地叫一声“老二”,转身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新房早已收拾完毕,重换了喜庆新床单,昨晚铺垫的白布单,已经不知去向,且门窗都开着,透进新鲜空气。客厅餐桌上,早点已经摆好,婆婆笑容可掬,招呼大家早餐。
新婚第三天,皮越陪媛媛回娘家,婆婆早已准备好礼物,无非几样糖果点心之类。进了家门,丈母娘又病在床上,小舅子正在做饭,家中几乎一贫如洗。媛媛忍不住伤心落泪,给母亲洗脸梳头,扶下地来,吃了简单午饭。媛媛看家里日用品缺得很多,就叫了皮越,带上小弟,出去采买床单、枕巾、毛巾、一个钢精锅、一只炒勺、一套碗筷,就让小弟送回家去。又和皮越去买大米、白面、清油、猪肉、白糖、茶叶、蔬菜,小弟又来接,都拿回家里。
皮越看那小方桌,油漆斑驳,污秽不堪,轻轻一碰,摇摇欲坠;几只小木凳,也是多年使用,卯榫活泛,人坐上去,晃晃悠悠,似乎随时准备解体散伙,化做灶上薪柴。皮越叫上小弟,再去酒泉路金城百货大楼,买了最新款式的电镀钢管支架方桌,四把配套折叠椅,捆绑好,和小弟抬回家里。
这样时髦漂亮的桌椅,自己新房里还不曾摆放,皮越花了一百八十元钱,买来放在丈母娘家里,毛家母子,愈觉温暖,知道媛媛嫁了好男人,心里都很宽慰。
媛媛给母亲换好新床单、新枕巾、新毛巾,泡了四杯新茶,招呼一家人坐下,先敬母亲,再夸皮越:“妈,你看这桌子,多么结实好看,我们经常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小弟也说这是百货大楼里最好的一套桌椅。
媛媛做了晚饭,一家人欢欢喜喜,新碗新筷新桌椅,新女婿扶丈母娘坐在主位,夫妻俩你谦我让,温良恭俭,陌街陋巷里的平民小屋中,漾起一派祥和气氛。
母亲催媛媛快点回家,担心婆婆挂记。媛媛看母亲吃了药,服侍躺下,又叮嘱了小弟,和皮越出门回家。
一路上,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皮越看那母子二人,互相都不能照顾,若有自己父母住的大套房子,都接到一块住下,把老小都照看好了,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方法。可是父母盼了三十多年,才能分配这样一套房子,自己和媛媛,刚参加工作几年,哪辈子能分得到大套住宅?
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几个师姐师妹,都穿了整齐的军装,来看媛媛。这些个身板笔直、青春活泼、漂亮妩媚的文艺战士,向两位老人问了好,都到新房坐下。小弟送了茶水出来,脸红心跳,深受感染,未来的恋人标准,由此确立,要学哥哥榜样,百里挑一,娶个如花美眷。
昨天晚上,皮越听媛媛说她的姐妹们要来刹自己锐气,将信将疑;这会见四个女兵围了媛媛,交头接耳,鬼鬼祟祟,放出一派浪笑声,又要把他推出门外,说是回避三十分钟。他岂肯就范,若是给了她们机会,保不准集合五人智慧,又酿出些什么阴柔功夫,再来刁难自己。主意已定,略施小计,把女兵们一个一推,都跌坐在床上,指着那个年龄稍大的魏玉莲,神秘兮兮地:“听媛媛说,你们几个里有一个人,看过人妖颠倒,说出来听听,让我长点见识!”
这种话题,只能在同性之中,嘀嘀咕咕,亦真亦幻地瞎掰,在当事人面前,女孩子们,哪里张得开口?此刻被皮越佯装糊涂,故意反问,女兵们一时怔住,还以为是媛媛说走了嘴,或是干脆出卖了朋友,在丈夫面前乱讲,让大伙儿难堪。魏玉莲红了脸,问媛媛是怎么回事,为啥听不懂你老公的疯话。
媛媛看皮越不肯玩笑对待,担心大家不开心,就岔过话题,询问文工团近况,又要到哪演出。小付年龄最小,平时和媛媛要好,坐在床上,说吴部长来看排演,脸色阴沉,把郑团长当面训斥,吓得大家躲得远远的,都不开心。
魏玉莲在战友文工团里的工作时间,比媛媛还长一年,年龄却小一岁,只因歌声婉转清丽,扮相极佳,颇受战士欢迎;只要下部队去演出,她是必不可少。一年之中,频频去那深山大漠,荒野军营,有时为了几个战士,也得不辞辛苦,专程赶赴,吃了许多苦头。她见媛媛转业三四个月,就寻到称心郎君,不禁大动春心,想要离开部队,过一份安安稳稳生活,就把这份隐衷,委婉说出,要讨媛媛经验。
皮越乖巧,听出弦外余音,放出些孟浪言语回击:“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金城大学有六千学生,一半是妖魔鬼怪;开学了我带你去相亲,要鬼要妖,凭你一句话。”又转脸问媛媛:“战友文工团里还有多少漂亮妹妹,干脆和金城大学联姻……”语音未落,魏玉莲早把一只枕头,拍在皮越脸上,他是猝不及防,小付、小姚一起动手,把他推搡出房门外。姐妹们笑得前仰后合,小姚说:“你的老公是个大贫嘴,当心有朝一日,卖掉你换了酒钱。”
媛媛自感愧对吴部长好意,听了魏玉莲的意思,心里琢磨了一阵,犹豫再三,下了莫大决心,编出一个弥天大谎,悄悄和她咬着耳朵密谈:“吴部长的儿子,在市检察院工作,也是个头头。吴部长让我转告你,邀请你去他家里做客。”
“什么意思,你咋知道的?”
“你若不信,我陪你去吴部长家,行不?”
魏玉莲听了,自然高兴:“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一个人去大首长家里,还不发呆犯傻,让他们笑话。”
小姚见她俩说悄悄话,要挤过来听。小付说;“媛媛得了传染病,要传给魏姐。”小姚不及分析,忙问什么传染病。小付笑答:“那种谁也逃不掉的瘟病,过不了两年,你也得主动找人传染,肯定比媛媛姐还要疯些。”五个女人,哈哈大笑;小付又说;“一个疯了,又一个快疯了,等你们都疯了,我去五泉山里当尼姑,清醒一辈子给你们看,怎么样?”
媛媛立刻跳起来,指着小付:“你一个人清醒,弄得五泉山上的和尚们全疯了,谁去诵经打坐,击鼓撞钟?就凭你这妲己妖脸儿,应当随顺黄河,漂去渤海,给龙子龙孙当个镇海夫人!”这些姐妹们一时都癫狂了,楚天娟就走到媛媛面前,叉开双腿,挺起胸脯,张开双臂,翁声翁气地:“娘子,我要歇息了,快给我宽衣。”
媛媛就上前给她宽衣,趁势揪住,扯到床上,众姐妹七手八脚要脱她衣服,小姚就嚷起来,要找她的香饽饽,大家分了吃;一时间忘了这是民居,隔壁还有媛媛公婆,全当做在部队营房里,都疯疯癫癫,闹将起来。这种声浪,皮越听了心里发慌,担心她们弄出什么馊点子,欺负媛媛,在客厅里坐不住,几次去敲门,又看二老房门紧闭,并不来过问,只好忍住,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两只耳朵竖起来,要听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楚天娟被摁在床上,双拳不敌八手,像只洋葱,被层层盘剥,急得对着媛媛大叫:“你婆婆来啦!”这一声果然有效,大伙全收了手,吐出舌头,扮个鬼脸儿,动手平展了床上铺盖,都归拢好头发,向媛媛道别。
送走了姐妹们,皮越问媛媛:“你们这些文艺兵,咋这么疯癫?我在部队上看演出,一个个都是乖乖女,特别招人喜欢。”
“在部队谁敢胡闹,你们像狼群一样,黄乎乎的,满山遍野都是,怪吓人的。”媛媛又叹口气:“姑娘们都大了,小魏也想到地方工作,文工团里实在太辛苦了。”
小夫妻躺下,皮越又来演绎那风情故事,媛媛阻他说:“几个小疯子才走,你又癫狂了,留点精神,当心明天你的朋友们又来闹你。”
毛媛媛十天婚假,转眼时间已到,收拾利索了,去法院上班,心里特别地舒展敞亮。皮越开学时,许多同学知道他暑假里闪电般地完成人生大事,都来贺喜。“老大妈”更是十分惊讶,拍着皮越肩头:“我想你拢不住那个女兵,你还真行,看紧点,漂亮媳妇烦心事多。”
皮越又买些香烟糖果,招待同学们。舍友帮他捆绑好行李,临出门时,又向宿舍里看了一遍,想到自从去泾川县山沟里安家,又到部队五年,单身汉生活,多么逍遥自在,一切全凭自己乐意,几乎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如今成立家庭,处处要为媛媛着想,还有丈母娘在南昌路上小平房里,时刻分了媳妇的心,连累自己也要抽时间常常去看;自己家里回去得少了,难免母亲也要说话。如今告别集体宿舍,简直就是告别了自由世界,心里厌厌的,斩不断那种留恋,回到家里对媛媛诉说。
媛媛屈指算来,成亲已经一个月了,按原先约定,明日即可搬到单身楼里去住,离开双方老人,自建巢穴,独立生活。小两口兴奋起来,计划些搞好卫生,择定吉日,自立家业之事……
皮越此时,想到男人一生,要办成家立业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应该是完美无憾了,这样的如花美眷,放眼金城,谁不羡慕万分。只是立业这第二件大事,却是茫茫然,不知从何处下手。也许老师说得对,大学毕业,会有人生幸运之门,轰然洞开,那时再择机而动,亦不为迟。自此,静下心来,要把四年大学读完,先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