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卡车在水渠边减速,三个人依如上次扒车,黄狗在后,狂吠不已,一路穷追。“老二”感动得莫可名状,把那最后一包牛肉,扔在路上。黄狗追来嗅了,并不肯吃,直望到汽车绝尘远去。
三个人自泾川县去西安市,连夜上了火车,次日下午,回到金城,走进家门,一切依旧,分别七个月,弟妹多少有点生疏。父母亲问了生活情况,看见儿子又比离家时壮实了一些,都很高兴。吃完晚饭,他想去看望老师,就推着家里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下楼。门前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之间,种植着密密的小榆树,留出的通道,只有一米来宽,中间放着一只旧的铁桶,很是碍事。“老二”推车到此,左脚想移动铁桶,谁知用力不当,那铁桶翻转了,在路上滚动。“老二”飞腿上车,却蹬不走,回头一看,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抓住车后座,要“老二”下车,把铁桶放回原处。
“老二”下了车,问那中年男人,为何把铁桶放在路中央?那人便揪住“老二”衣领,定要他把铁桶放回原地;“老二”哪里肯依,两个人扯在一起,再也不能走脱。
自“老二”离家以后,小弟作了院里的小头目,常有一些小伙伴追随,唯他马首是瞻。小弟此时也出门来,四五个小兄弟跟着,忽见一人扭住大哥,就冲上前去,几个人抱腰搬腿,把那中年男人放翻在地上。“老二”见是小弟人多,也不说话,推了自行车要走时,左肩又被人扯住,回头一看,又是一个中年男子,心中怒火升腾,使了个翻身掼拳,左臂猛向后抡,卸开扯肩之手,借着翻转身体力量,右拳直捣在对方脸上,那男人仰面倒在地上。“老二”骑了自行车便走,身后传来小青年们的喝彩声。
到了老师家里,老师外出不在,“老二”就顺着繁华街道,四处游逛一回,比照农村的赤贫生活,真是恍如梦中。慢慢骑回家时,被小青年挡住,引到僻静地方,又去寻来小弟,让他兄弟们说话。
原来“老二”一拳放翻的中年人,是小西湖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是饭后出来散步,看到一群小青年掀翻了一个大人,又看到这伙人里只有推车要走的人个子高大,心里判定必是孩子王无疑,就上前扯住,要教训他一番。谁想这人一声不吭,在他脸上打了一拳,猝不及防,仰面倒地,四脚朝天。坐起来时,鼻血涌出,牙床疼痛,嘴唇也破了,吐出几口血来。那一伙小青年见了,一哄散去。正懊恼时,那个拎铁桶的人,告诉了打他的人家住哪里,叫何名字——此人本与“老二”同住一栋楼里,认得“老二”,但“老二”却不识此人。
副所长听了,到派出所洗净脸,止住鼻血,调来五名警察,到家里来抓“老二”。这个消息,有小青年来告诉了小弟,小弟即安排人守住路口,防备大哥回家吃亏。
听到这些情况,“老二”吓了一跳,把车子交给小弟,去江山家里暂避。江山忽见“老二”来了,迎进家门,泡杯香茶,东拉西扯,互叙别离,一直说到后半夜,仍然兴味盎然。
副所长在“老二”家里坐等到晚上十一点钟,喝令两位家长务必把儿子送到派出所来接受处理,都回去休息了。第二天一早,警察又到家里,找不到“老二”,又守了一个上午。
“老二”听了小弟诉说,知道躲几天不是办法,天黑时离开江山,跑到老师家去,叙说经过。老师也没嗔怪他什么,写了一张纸条,叫个人骑辆车子,送“老二”去雁滩朋友家中暂避。
雁滩坐落在金城东北角,黄河在此向南伸出一只手臂,宽松的围拢了它,造就出黄河上游第一座大岛屿。岛上绿树婆娑,浓荫密布。十几个村庄散落其间,仰仗四面黄河水利,遍植蔬菜瓜果,古老的水车,临河而立,咿咿呀呀,引水浇田;又掘深洼地,注水成湖,引舟戏水,游客如云;更兼岛东面有千亩湿地,水草丰茂,鱼类繁多,鸟儿据此为生,群飞时遮天蔽日;到了冬季,候鸟光顾,野鸭成群,时有大雁驻足休息,自古称此岛为雁滩,寓意大雁飞临驻足的地方,隐含着一种吉祥祝福。
这座黄河岛屿上,成立了雁滩人民公社,与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仅一水之隔。每年金城人消费的瓜果蔬菜,雁滩人民公社就供应了十之六七。
雁滩百姓生活在这都市村庄里,丰衣足食,富裕安详。在那户口严厉管制的年代,到金城落户是一条几乎走不通的人间畏途;而到雁滩落户的大门,竟是永久性关闭的,唯一的跳板,便是嫁给雁滩的小伙子们,结为夫妻。
雁滩岛西,有一块狭长地带,像一只大鸟的利嘴,伸入黄河觅食,河水据此分流,把雁滩两面合围,人称此地为滩尖子。岛上百姓,惧怕河水上岸,都远离了此处,在高地上安家。
清朝乾隆年间,有一位王姓男子,携带妻子儿女,逃难到此,有好心人指点,就在这滩尖子上,搭个草棚安家。
这王姓男子名勇建,身躯长大,雄猛强悍,通晓武艺,最擅长使棍,雁滩农家子弟,受他吸引,都追随着习武健身。王勇建虽然家境贫寒,却能善待他人,但有求艺者,只要肯吃苦,他便有教无类,悉心指点。众徒弟们感戴师恩,便商议了,要为师父干件大事。他们在黄河水浅时,挖开沙石滩地,用大石堆砌,筑成半圆形防洪堤坝,又出钱出力,盖起一座院子,把老师一家安顿住下。王勇建能不感恩雁滩百姓?益发勤奋了身体,把一身武艺,尽兴传授,雁滩遂成金城武林胜地。
光阴荏苒,到了民国年间,王家掌门人王鹏举,秉承祖先风范,继承了一付好身体,出落的与老祖宗王勇建一样雄健威猛;一条长棍,舞动时,风声呼呼,神出鬼没,撩人耳目,不能定夺其形。
那时王家经几代人开拓传承,家境已殷实富足。王鹏举告别父母,去四海五岳云游,要以棍会友,增长技艺。二十五岁出走,足迹遍及东北、华北、华南,最后在河北长住,终日与燕赵豪杰们饮酒对棍,博采众家之长,熔炼成王家棍法。十年过去,回到金城。三两年间,凡各地闻名来此以武会友人士,与王鹏举对练,过不得三五招,无不败下阵来。
有那精通棍术的武林中人总括道:鹏举使棍,必宏大开局,以细密倒把形成狡黠转换,遮人耳目;伤人时却是长棍短打,短棍长扎,尽学枪术精华,以扎胜人;配上撅、挂、提三法,一旦棍花舞动、步伐轻灵,似舞蹈前来,近得人前,扎、撅、挂、提,但中一招,无不倒地。
这番话虽然说出了王家棍法之精华,但是谁人能吃得了数十年如一日以舞棍为生之辛苦?谁人能在棍棒如雨点般袭来时忍得住伤痛,窥得出破绽,勇悍迎击,取胜强敌?那种视棍为灵物,爱之如手足,与棍生死与共的执迷顽徒,芸芸众生中,能有几人?西北棍王这顶武林桂冠,万人拥戴,非王鹏举莫属了。
五十年代中期,王鹏举身染暴病,卧床不起,众弟子请医调药,始终不治。他心中唯一憾事,是儿子王啸武,年方十二岁,才晓得继承乃父家技,习棍五年,仅识得些皮毛;他如何忍心撒手而去,弃下妻儿,向隅而泣呢?
就在院前林地里,安葬了父亲,王啸武跟着母亲,侍弄果木菜蔬,唯一爱好,就是练习棍术。可惜家父传授不多,他虽刻苦习练,也小有声名,武术界里却只当他失了家传,无非玩棍度日,以慰先父灵愿而已。
王啸武不能甘心,积攒了钱,专程去沈阳城里投靠在父亲的大弟子手下,潜心学习了两年,深得扎、撅、挂、提四法之精华。回到雁滩,关门闭户,暗自习练,想重振乃父雄风。
狗儿狂吠,王啸武知道来人了,打开院门,一位朋友,引个陌生青年,交给他一封短信。信上写道:
啸武兄台:
吾弟皮越,因事不便回家,拜送你处暂住十日。若不嫌弃,可传他棍术。
即日奉上
此信虽未署名,但王啸武心领神会,便留下皮越,送朋友出门。
王啸武也不问皮越何事不便回家,只要他在院里练棍,要看他识得多少棍法。皮越在老师家不曾深研棍法,对棍术常识,亦不过略知一二,便据实相告,要跟王啸武学练棍术。
王啸武此时,正要找一个可靠之人,练习对棍扎法,把沈阳城里学来的家技,演练熟悉。皮越此时来,正是时候,便简单地教他握棍,使棍方法,拿出藤条护身,两人都穿戴好了,各执一棍,先教皮越怎样扎人,然后两人持棍跳开,演练对扎。
那长棍头上虽然缠了棉布,身体上也有藤皮佑护,棍扎在胸、臂上,仍如重拳捣击,很是疼痛。皮越初学棍法,便与王鹏举之子对扎,虽然荣耀,中了几棍之后,两只眼睛,死盯住王啸武的棍头,使出武术对练时的手段,见了棍头动作,他便左右跳跃,闪展腾挪;王啸武见了高兴,脚下不再缠绵,疾步进退,向那皮越胸、臂,尽情扎去;皮越要顾自己性命,全神贯注,灵活闪避,偶得空闲,反击一棍;王啸武不曾想到他会反击,吃了此棍,向后踉跄;皮越欢喜,心中安定了许多。
自此,两个人除去吃饭睡觉,便不分白昼,穿好藤条护身,手持长棍,摒弃杂念,相互对扎。王啸武是知晓扎法,但技艺不精,专心苦练,要演习成熟;皮越是以守为主,且专行闪避,偶然还击,让主人三分。
一个厚道踏实,以对棍待客;一个精明伶俐,以陪练避祸。十余天过去,不知不觉间都有了大进步。王啸武此时棍头佯动,便知皮越闪躲身法,已能虚动实扎,十中六七,却留下狠手,不想伤着朋友;皮越也能见棍扎来,便明虚实,知晓棍力软硬,瞬间避棍还击,教来者吃棍,但不常施此法,要给主人留足情面。
一日,两人对扎得乏困了,天上飘下迷蒙细雨。皮越擦洗了一身热汗,告诉了主人,自己到院子外面散步。
这座民居,由两三百棵梨树团团围住,一条小路通向河边。皮越走到滩尖子尽西头,坐在堤坝上,面对黄水西来东去,在脚下飞溅起浪花,绕过身边,卷起旋涡;远处黄河大桥,横卧波涛,似乎也在向前游移。一只羊皮筏子,载着六七个游人,随着波浪起伏,飘飘荡荡;艄公长篙在手,左一撑,右一别,转瞬间靠到身边,游人上岸,那艄公便约皮越上筏。皮越虽在河边住了几年,还没有机会坐羊皮筏子,此时机会到了,就走上去,坐在筏子中央,两只手抓牢了筏上横棍,那艄公只一撑,筏子忽地一下,似有灵性一般,漂跃到急流之中。
平时人在岸上,看河中水势平缓,坦坦荡荡,便觉得人在水中,无比惬意。此时在筏上漂流,河水溅起,早已打湿了衣衫;碰到涌浪,小小一朵浪花飞起,就有劈头盖脸、穿波破浪之快感。两岸树木楼房,飞闪逝去,可知筏下水流之湍急,不可轻慢行事。羊皮筏子停靠在雁滩东头,付款一元五角,皮越上岸,脚下踏实,心境宽松,顺着岛北长堤,一路快走,放歌助兴,引得两条大狗,吠叫撕咬,追着他撒泼,直送到王啸武院门口。推开门,只见江山在院里坐着,递上一封信来。
皮越拆信展阅,父亲说打架一事,托人说情不行,已经在公安分局立案,罪名是流氓滋事,扰乱社会治安。民警每日到家里找人,今天凌晨,又查过三次;另派民警去泾川县林二师抓捕。金城不能久留,让他去宝鸡市,投靠一位老战友,一切听从安排。江山身边,有个提包,里面装了几件衣服,毛巾牙具等等;还有一张火车票,当天晚上十一点钟就得远遁。皮越看了,知道事已无可挽回。王啸武留江山在家吃了晚饭,又一块送皮越到火车站上,六只手相握,依依惜别。
这一别,秋风萧瑟,鸿雁南飞,四五年时间里,“老二”消失了踪迹,有如那弃楼之黄鹤,潜入云端一般,自此渺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