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娥一边念着她最拿手的《金刚经》，一边用桃木剑挑着神钱在申雪莹的身上燎病。燎了几遍，然后吸足气，照着申雪莹的头噗噗地吹了三口气，说这是神气，能帮助病人恢复精神。吹完再念，念完又吹；再念，再吹。反复念了五遍，吹了五遍，才把神钱交给刘涛和赵楠，叫他们把神钱烧到离庄门二十步远的地方去，却叫赵楠妈将五色神钱请来。赵楠妈自然明白请神钱的意思，于是赶紧爬到供桌跟前，对着供桌磕了三个头，把放在供桌上的五付五色纸一股脑全捧在手里，站在胡巧娥的身边等着让她取用。
高香玉虽然不能护持雪山爷爷，但也不能闲着，按照赵楠妈的吩咐，她主要做些炒炸祭祀的事情，另外还要烧茶、供水，忙得也是不可开交。
疗完五色神钱，又叫魂。胡巧娥叫刘涛取来三根筷子，端来一碗凉水。她把碗筷在申雪莹的身上绕了几遍，然后把这些东西摆放在正对门口的地方，开始立水柱叫魂（把三根长短一致的筷子合成一束，然后在水碗中树立）。
胡巧娥取了放在供桌上的三根筷子，对住供桌上的神位作了三个揖，又端上那碗清水来到门前，朝门外跪下，用切刀在屋门中央的地面上划了一个十字，把清水碗放在这个十字上，又用切刀在门槛上砍了三刀，这才把那三根筷子在水碗中沾湿，束成一束，插在水碗中间，嘴里念叨着已经亡故了的人名儿，扶那筷子在水中立住。当然是很难立住的，但是如果作祟的神鬼被念准了名字，那筷子就会像鬼神附了体一样，蹭地一下站立住了。如果说不准，它便站立不住。
胡巧娥立了好几次才将水柱子立住，立住了就不再管它，兀自踏进八卦图里去，取了铜铃和桃木剑在手中，绕着那斗快步行走，那样子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似的。
走了一阵，胡巧娥停下脚步，在供桌边跪下磕了一个头，将桃木剑放下，然后拿起铜铃，坐在那里，摇着铜铃唱起来。
刘涛妈也赶快过来跪下，取了拨鱼儿，敲打着给胡巧娥帮腔。铃铛摇得有板有眼，拨鱼儿也敲打得很有节奏，像是给胡巧娥奏乐，又像是给胡巧娥打拍子，极其和谐，极其悠扬，情形竟如唱戏的一般。
这一回，胡巧娥首先唱的是《刮地风》，后来又唱《珍珠倒卷帘》，都是民间小调，中间还唱了一段《东方红》和《绣金匾》的革命歌曲。
申雪莹睡在被窝里，听着这些歌曲，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病情，觉得这场面又滑稽又可笑，忍不住想笑。但是，她知道这些人所以这样，完全是为了给她治病，自己在这时候笑起来，只怕会让他们难堪，就竭力地忍住，不让自己发笑。
申雪莹不敢发笑，只好佯装熟睡的样子，任由她们摆布。她在私下里思忖道：“这样折腾一番，真能管用么？这个所谓的雪山爷爷既然是神仙，本领应该是不小的，可也为什么只唱一些乡下人的民歌小调？”
胡巧娥还在唱，赵楠妈在旁边附和。她们有板有眼地唱了一阵，胡巧娥停止说唱，爬上炕去，坐在申雪莹的身边开始念《金刚经》。胡巧娥一边念着《金刚经》，一边用桃木剑在申雪莹的身上乱劈乱斩，说这是在降妖驱魔。
这样的几遍，申雪莹本来就已经被胡巧娥的桃木剑乱刺乱捅得奇痒难受，又见胡巧娥的动作实在滑稽可笑，当胡巧娥再念“天灵灵，地灵灵，两根桃条弯溜溜”的《金刚经》时，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申雪莹虽然忍不住自己的笑，但心中却很过意不去，觉得实在对不起人。她正自尴尬难受，却听见刘涛妈说：“好了！白虎神被赶跑了，喜神来了，这病肯定好了……”
就在这时，立在碗里的水柱子也“哗啦”一声跌倒了。胡巧娥便问：“水柱子是朝哪边倒下的？”
赵楠说：“朝屋里倒下的。”
胡巧娥说：“这下好了，魂魄也回来了。到不了明天，人就有了精神了。”
胡巧娥说完这话，不再念经，却拿来“火神红”在申雪莹的身上燎了一遍，并用这块红布抽打了一通申雪莹的身体，这才在这块红布上撕下一块一寸来宽的红布条儿，把它錾到了申雪莹的衣服上，说这是魂条儿，錾上它，病就好了。
錾好魂条儿，胡巧娥说已经到了驱鬼的时候，大家各自准备器物，要把瘟神送出门去。
申雪莹非常好奇，她不知道这伙人怎么驱鬼，就坐在炕上看他们驱鬼。看一阵，她明白了，所谓驱鬼，无非就是大火疗，醋炭熏，场面倒也十分壮观。
所有在场的人都动手，各自拿一件“神器”，一齐向恶鬼开战！刘涛拿着火把，火势十分猛烈，熊熊火光照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他因为是男人，再加上拿着火把，走在前面，能够驱散一切晦气。赵楠手持一把铁勺，跟在刘涛的身后，那只铁勺里边盛着食醋，那是送醋炭神的。胡巧娥把烧得通红的醋炭神放进这个醋勺里，铁勺里的食醋立刻沸腾起来，刺鼻的醋酸味同时也便充满了整个屋子。跟在赵楠后面的是胡巧娥，她一手摇铜铃，一手舞剑，嘴里不断地念着别人听不懂的咒语。她的身后跟着赵楠妈。赵楠妈端着一小盆豆麦糜谷之类的五谷粮食，不停地朝外挥洒，意思是叫病人家人丁旺盛，五谷丰登。高香玉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后边，她拿着一把崭新的笤帚不停地挥扫。走一步，在地上扫一下，走一步，在地上扫一下，意思是将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都扫出门去。
一行人叫喊着将火把和醋炭神送出门回来后，胡巧娥端着鸡血酒祭洒神坛和屋门。做完这一切，胡巧娥复又站在神坛里，扶着供桌唱了几个道歌儿，打了三个哈欠，磕了三个头，这才结束了发神。
折腾了这么一番，时间已到了午夜时候，大家的肚子都已饥饿难耐。赵楠妈说都别叫唤，早给大家准备了吃喝。说着话，就擦干净炕桌儿，把敬奉了神仙的一摞油饼子端上桌来叫大家吃，又叫高香玉把烹制好了的菜肴也端出来——那只做了鸡血酒的公鸡已被砍头，它的身体已然变成了喷香诱人的美食！高香玉又淘洗了洋芋，给大家做了一盘醋熘洋芋丝，酸辣咸宜，倒也独具特色，让大家吃得称心如意。
申雪莹硬让赵楠妈服侍着坐起身，大家撕了鸡肉让她吃，说这东西大补，吃一些，病才会好得更快。申雪莹本无食欲，但大家一再央告，只好勉强开口吃了一小块油饼，两三块鸡肉，还陪大家喝了一盅白酒。
一夜无话。第二日，申雪莹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早上吃了一碗稀粥，到了中午的时候，人已经能下炕走动了。赵楠妈便跟申雪莹说：“迷信这东西，你说信还是不信？你相信它吧，可谁看见神仙的模样？正到求它的时候，它压根就没有个灵验！你不相信它吧，这不，就那样胡乱燎了一番，它却灵验得很呢！”赵楠妈感叹道，“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申雪莹自然是不信迷信的，但是，她又不能拂了赵楠妈的盛意，况且自己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申雪莹想：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民，她心中能够有多少信仰呢？关于神鬼之说，也许正是他们心灵深处的唯一的信仰和崇拜呢！这信仰，这崇拜，也许正寄予了他们最美好的愿望，是他们于懵懵懂懂中看到的关于生活的明灯，是他们唯一能够读得懂的生命的图腾！他们也许并不知道生活的真正意义，他们也许认为生活只是为了养育儿女延续后代，并给自己谋取一个光明的来世——这其实是一个很实在，也很美妙的罩在他们眼前的虚幻的美景！是他们精神的完全寄托！揭穿了这美景的虚无，就意味着对于他们所崇拜的图腾的打破，就意味着让这些懵懂中的人们失去了精神的家园。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忍心揭穿罩在他们眼前的这层虚幻的美景呢？为什么不能成人之美，非要摧毁人家的精神寄托——故意揭穿人家相守了一生的虚无盼望，或者故意毁坏一个不可能再产生什么理想的人的美梦，其行为不见得会被人们认为有多么高尚。不但不可能被认为是一种高尚品质，而且极有可能会被怀疑成心胸狭窄，自私短见！
申雪莹这么想着，对于赵楠妈的话也便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笑。
刘涛和赵楠其实也是不相信迷信的，但是生活中发生的许多怪异事情，却弄得他们迷惑不解——申雪莹的病，因为治燎了一番，便很快地见了效；那年在沙漠中迷了路，竟然被“吃炒面鬼”捉弄……种种迹象表明，冥冥中似乎真有一只无形地手在操纵着大千世界的一举一动；在人们的头上，似乎真有一双不可逃脱的眼睛，在无言地注视着人们的善恶美丑——刘涛和赵楠彻底地糊涂了……
正在大家为申雪莹的康复庆幸高兴的时候，却听说申雪莹跟同伴们吵上了架，吵架的起因，是刘涛送给她的那两只发卡。
原来，申雪莹病好后回到知青点上，便梳洗打扮起来——病了一场，不光衣服裤袜脏得不成样子，就是身上也积满了污垢。那天，她趁大家去上班，就在宿舍里首先给自己痛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坐在梳妆镜前，仔细地打扮起来。
她首先给自己有些发黄的脸颊薄薄地擦了一层胭脂，然后才一遍一遍地梳理起头发来。梳了一阵，觉得已经将它梳理顺溜了，才将它分辫成两个粗大的短辫子。辫好了辫子，就找她最喜爱的那两只发卡佩戴。但是，她却死活找不到发卡了，她心爱的蓝色发卡不翼而飞！
“是谁拿走了我的发卡？”申雪莹认定有人偷走了她的发卡，等同伴们一回到知青点，就没好声气地追问。
“什么样的发卡？蓝色的发卡？我们并没有见到或者拿过那两只发卡，可能是你把它丢失了……”任静并不看重这些东西，漠不关心地说道。
“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将它丢失了呢？绝对不会丢失！我明明记得把它放在我的梳妆匣里。一准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将它拿走了……谁也装得跟君子似的，竟然是这样一些……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是君子所为么？”申雪莹越说越气，气恼得流下泪来。
任静见申雪莹又急又气，似乎真的非常着急，也不敢再说什么，就询问大家谁拿了申雪莹的发卡，但是，并没有人承认自己拿了申雪莹的发卡。
陈红是个直脾气人，最怕人家怀疑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她听任静询问大家，就将自己的梳妆匣和背包拿来，当着大家的面打开了，让大家见证自己的清白。然后将自己的东西一样样装进背包和梳妆匣，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她不好意思面对这样的尴尬场面。
王霞是个胆小的人，见大家都生气发怒，不知怎么办才好，陪着申雪莹呜呜地哭起来。
“搜！不管谁的夹带私囊，都搜，不信它长了翅膀！”任静突然暴怒了，她让同伴们把自己的背包箱笼都打开，她要亲自检查。
大家听说要搜查，觉得这正是证明自己清白的最好办法，就都行动起来——她们都怕被人家无端地怀疑。
因为两支发卡，害得大家都红了脸，申雪莹越发难过，她哭喊着道：“不要！不要！就算我对不起姐姐们啦——”
她哭喊着猛然站起身夺门而出，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宿舍。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女知青点上发生了偷盗事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队，而且人们都知道，失主就是申雪莹，而申雪莹丢失了什么东西，人们却一无所知。刘涛向申雪莹询问有关情况，申雪莹却只是流下泪来，一句话也不向刘涛透露，这使刘涛很有些替申雪莹担心。刘涛婉言相劝，叫她不要太过伤心，并设想说也许是遗忘在什么地方了，以后自然会找得到的。同时被申雪莹的痴情深深地感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