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庄深处的桥,用沉默来概括它,不算刻薄。村庄的人仿佛都习惯这个样子,为人,处事,他们平时呱啦呱啦,关键的事儿上却一如小桥,沉默寡言,有时,沉默显示出无奈或无助,有时却相反,它意味着村庄在与某种难以接受的外力抗衡,即使这种外力获胜了,那也只是形式上的,村庄和村人的内心依旧不服,他们像某棵植物,蹲在桥的某一端,沉默。由此我理解了沉默,竟也是一种语言或话语的表达方式。
那个村人就蹲在桥边,在早晨的静寂里他一定在等候一件事的到来。桥下的流水缓缓地去了,水草在水中不由自主顺了水向倒伏,周边的油菜厚密的秸秆还青绿着,四周泛起一股土香,泥土润湿湿的,泥土地飘浮出来的禾秸的气息弥漫了这个蹲在桥头的汉子。一会儿,他站起身,拍拍屁股,又拍拍衣裤上的灰尘,没话,走了。这桥就剩下枉自流水了,半晌,也没人过,这桥,像座孤桥,是不爱热闹的桥了,它只能架在一条水渠上,它只能享受简陋的美,似有点委屈它了,年深月久,它只能以它的古老来证明它的生命力。如果沿渠的下游往上走,水正盈满渠道的时候,你看这小桥,原来竟是那一个十分粗粝的拱面,那红色的石头棱角分明,石块与石块之间夹着一层水泥边边,偶尔,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走过,一辆板车走过,一辆游走乡间的碾米机走过,后来,麦地深处辟开一个场子来,场子以混凝土铺就,就有村人嫌这桥不够用了,拉了根挺粗的水泥杆依桥身横在河渠上,大卡车的轮子小心翼翼驶进村来了,下水泥,下沙石,下钢筋,再将这三者的凝固物水泥板材运出去,桥是一道界线,出了桥,这一切仿佛不再属于紂庄,迸了桥,仿佛谁迤不宓顾及自己落在水中的悠然倒影,村里人外出,过了桥才算上路,送行的人都是站在桥头上止步的,几声叮咛,几声嘱托,嘴唇动几动,这时的恩恩怨怨在离别氛围迅灰飞烟灭,桥,架设了已知与未知的情感跨度,一种对时空的永恒与光阴稍纵即逝的凝固,桥,比试彼此间长短的一瞬。
这桥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即使在雨季水来的时候,桥洞里也不会有空空洞洞的声音。它是一座桥,曾塌过一块,急忙被村人补上。几年后,再也找不到它的伤处,一块伤对它而言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加条横杆,桥宽了几公分,也就这几公分,桥变大了,桥沉默的力量强了一些,桥从村庄的深处凸显出新的意义,踩在桥面上的不仅是脚印,轮胎,也不止是送别的离意,迎娶的嫁车,还有它更值得沉默的理山——即便是一座不合时宜的桥也是可以增长一些新见识的,也是可以容纳修改或补充的,桥没有改变祖宗的意义:桥就是如何完成过渡。
桥的两端是坚实的石墩,石墩早已被土湮没,在土里,有一双不被人看见的脚,搭在河渠的两岸,是那么坚定地准备跨越,为了这片寂寞的土地不寂寞,古气的桥梁不孤清,两岸的麦子、油菜、水稻、四季招展的花草树木,都在这里摇曳且沉默,穿透无数的白天和黑夜,桥就隐身这些植物群中,帮助它们进进出出,对植物、对人、对一条牛或一只狗,都一样地给予了极大的宽容。它似乎就藏在一种高大中,像你始终见不到它的上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