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向河流、森林、滩头、岗地、田野的广阔平畴轻盈地扑来,向屋梁、树上的鸟窝、麦地里的稻草人、门前的草垛、低矮的草棚漫漫地落下来,它们天使的翅膀和小巧的身影匍匐在以村庄为中心的大地上,它们的热情与凛冽的寒气融合在一起,只要抬头仰望,那坡地上层层叠叠的梯田、旱地,依旧冒出葱茏的绿意,能褅听到土壤吮吸雪花的声音,能感觉到大地五脏六腑回环血流的脉动和心跳,能触摸到大地蒸腾的地气,甚至能感受到来自土地的春播秋收季节中被激情揉碎的疼和快感,能被那隐匿在时间深处阵痛的尖叫而震得销魂一~我伫立村头很久很久。
更新的事物即将在雪的羽毛下破土而出。
雪爱莫能助覆盖着村庄的每一件物什:丢在场院中的犁耙,锄头,挂在屋角的簸箕、木叉、竹筛,停在角落里的风扇、纺车,以及农事的成长所不可缺的钉耙、粪桶,终年被置在暗处的垃圾,柴堆。我打量着摆放在场院中的这些农具和雪的亲密关系,便油然生出对每一朵雪花的感激。每一朵雪都是幵给村庄的花,都是钟情大地的女儿,都是任由光阴的流逝而金不换的一次次脱胎换骨的相拥与互慰。雪把自己的身子交给大地,大地苦心孤诣地将雪的祝词变成丰硕的农业。
雪再一次令我回到无言的世界。风,流动的是雪的情怀和思想的光芒。大地在我的脚下变得更加纯洁,它像能飞起来,被雪凝固的静轻轻提起——山川是倾斜的,梯田是倾斜的,树枝也倾斜了,似乎大地轻盈地起伏,在瞬间飘飞起来,而村庄里的柴垛、树木、池塘、菜畦、小狗和奔跑的鸡轉,都是这张白纸上彩色的画,在雪境中镭开一幅仿如远古的村庄的图景。
风中,雪花早巳学会了倾听,倾听村芘中的犬吠牛哞猪叫,羊咩鸡啼,槐花洋溢的春浪,油菜鼓鼓的冒荚,稻穗的汹涌澎湃,棉花的悄然炸开果壳,还有远处的清爽暧流,沉沉的鼾声,甚至叹息与哭泣、咒骂一—笑是一种生存,哭是一种点缀,唱是一道风景。花不仅是记录者,它还明白尘世浮沉起落的一切。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都折射若S花的晶莹,而雪花剔透的骨骼中,早已品尽了人世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抬头看看村庄吧,左边是河,右边是土岗,屋梁的背后是长长的环拱的山麓,门前住着水稻、小麦、玉米,身后住着祖宗与古碑。
夜依然寒冷。花在这寒冷的夜里,同样也可以听见万物开花的声音,也能倾听果壳落地的细响,还能在那明净的水田边,重新唤起对一行行秧苗的嫩绿追忆:炊烟升起,牛羊回栏,夕光把山峦的竹林、树影笼在村庄的边缘。当然,雪花也默读热烈奔放的腊梅花枝,它们,正在一丛丛苍翠的松林里拉开继往开来的帷幕。
夜深了,安静的雪甜甜地酣睡在田野,单等明亮的太阳来唤醒。被雪呵护着的那些蚕豆苗、麦苗、白萝卜、大白菜什么的,一齐住进了雪堆积起的小巧的宫殿。太阳升起来时,这些宫殿在一层层地变薄,又被太阳反射得锃亮。其他那些雪,会从树叶上,屋顶上,柴垛上,一个个跳下来,落到地面,然后迅速化成一个个神秘的影子,小精灵似的不见了。
雪就是这样把村庄童话带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