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庄昭唯都用固定的姿势站在床前,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床榻上昏睡着的小人儿。
记忆里,曾经有两道英气的剑眉,现在,剑眉变成了妖冶的细眉,眉角上一只抽象的凤凰快要飞出去……狐媚的眸子没有改变,但眼睑却由内敛秀气的浅双变成了俗气的外双。鼻梁还是如从前一般高挺,却缩了鼻翼变得小巧。丰润的唇变得极薄。像极个性的高颧骨完全消失不见,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硬生变成了普通到毫无特色的瓜子脸。
甚至有那么一会,庄昭唯生出了些错觉,那个曾经牢牢占据他的心房的女人,永永远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即便厌恶到不想再瞧见我,至少,给我个理由。”庄昭唯嘶哑着嗓,脸上生的不是怒意,是颓然。“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整容,为什么,又会回来。”
回应他的,是连乔陡然消声的吐纳。
“我本来要结婚了,也忘掉你了。一切都该平静下来,我会有个温柔娴淑的妻子,或许还会有几个小鬼多出来。你却突然插一脚进来,带着凤西的印记,用你的身子击碎我的理智,再带着我的骨肉投奔到沈舟平怀中。连乔,你想要什么?”庄昭唯咧咧嘴,笑得愈发惨淡了。“孩子是你自己打掉的,对吗?医生已经告诉我,你用了药,剂量大到足以毁掉你再做母亲的机会。你是在惩罚我吗?还是,你已经打定主意,不顾一切都要投入沈舟平的怀抱?”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庄昭唯也不再期待能得来什么回应,只晓得自嘲一般惨淡地笑着,然后固执地自言自语。
“你赢了,连乔。不管回来的是连乔还是JoeLink,你们赢了。轻松毁掉了我自以为是的认定,然后把我仅存的一点坚持击得粉碎。婚礼取消了,孩子也没了。你还想要什么?我的命?如果你愿意,就拿去。我没有力气再陪你玩这场莫名其妙的赌博。我累了,连乔,到此为止吧。”
连乔慢慢睁开了双眼。
“庄昭唯。”嘶嘶作响的嗓音,让人误以为喉间生了洞。
“滚出去。”
第一次,庄昭唯选择听从连乔的命令,乖乖滚到门边了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只是厚着脸皮再度嘶哑着开了口。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最后这几日,先麻烦你按下性子忍耐。等你身子好了,我会自动消失。”
推门出去,不意外瞧见去而复返的沈舟平。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神情有许恍惚,也不知方才的话被听去多少。就算全部被听去,庄昭唯也不觉有多难堪,唯一的反应也不过是提了脚擦身而过。
“昭唯。”沈舟平轻声唤。“我们谈谈。”
庄昭唯顿住脚,没有反对,只是,也没有点头。
没有去酒吧餐厅之类的地方,反而是钻进了沈舟平的办公室。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这会却全然没了一个医者该有的稳重与慈悲。满地空掉的酒罐,烟蒂,桌椅四散着推倒,文件撒了一地,甚至连桌上的显示器都被砸得烂透。显然,这间办公室里曾经有一场恶斗。
沈舟平与庄昭唯各自挑了桌脚倚靠着坐在地上,手里还各自拿了一罐打开的啤酒。虽然瞧不见衣服下的伤痕,但额角上的一道寸长的血口还是清楚地诉说着过去的一个钟头里庄昭唯是怎样被修理。沈舟平虽然不至于太惨,但平素总是整齐的衣衫已经乱到没了章法,衣领上的纽扣也掉个精光。
其实,并不是庄昭唯不敌沈舟平。很多时候,庄昭唯不过是默声接下沈舟平的拳脚,无意识地撕扯着,然后在沈舟平最后一拳袭来时象征性地击中他的腹部让失了冷静的男人恢复理智。
然后,席地而坐,喝酒。
“为什么不躲?我的身手不过是与你持平。”沈舟平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
“那几拳,你是在为她出气,我没必要躲。”庄昭唯嗤笑一声,低头吐了几口血水后舔了下干裂的唇,神情却远没有话语那般轻松。“也没资格躲。”
“在你登门的前一刻,她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想要留下的话。甚至,在她回来时,第一个要找的人,也是你。”沈舟平大口地灌酒,却总也解不了喉间的干涩。“庄昭唯,我很嫉妒你。”
“那你呢,又是在哪一天爱上她了?”庄昭唯无意识捏紧了酒罐。“还是说,察觉自己爱上了。”
“三个钟头前。”沈舟平疲惫一笑。“或者,准确地说,是173分钟前。”
“我们都不够诚实,呵。她跳出来替我挡刀的那一刻,我心动。高考前的最后一晚,我动心。第二次将她打伤住院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庄昭唯自嘲一笑。
“至少,我们两个还敢承认。那个家伙,到死都没敢承认自己爱上她。”
“没有爱,哪里来的承认?就像她为了还债而不停做出的傻事,他,也不过是因为愧疚才想满足她的幻想给她一份伪造的幸福。”庄昭唯扔掉酒罐笑得浅淡。“两个同样笨到家的家伙,为了所谓的恩情不停地贡献出自己的全部,不叫人感动,只觉滑稽。”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心思缜密呵。”沈舟平浅笑着摇头。
“凤西和凤北,是我唯一的亲人。当我知道他们的存在时,心里涌现的不是忿恨,更多的是欣喜。庄镇生临死前,泰半身子已经被碾成了泥,却还固执地抓着我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告诉我事实。他唯一的心愿,不是要我好好活,而是要我照顾好那个玻璃一样脆弱的弟弟与尚未出世的幼弟。也是从那时起,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的责任呵,照顾好他们,为他们而活。可是,最后,我却为了一个决然抛弃兄弟情谊的男人将我的凤西推上了绝路让我的小北远走他乡。”
古怪的沉默像病毒一般缓缓蔓延开来。
“沈舟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是朋友反而变成了敌人?”
“换回读医权利的那一天。”沈舟平慢慢敛了笑意,眸中渐渐生出些阴霾。“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
“很早以前或许就已经察觉,只是不肯相信。直到她再度消失后开始攻击公司内部网络。一点一点查回去,多年前的旧事也就一并翻了出来。无论你做得再高明,蛛丝马迹还会留下。多么可笑呵,我的弟弟为了拉我上岸断然做了逃兵,甚至最后搭上自己的命,我却还固执地认为他不过是被教条冲昏了头。爷爷一手建立起的王国,我曾经叫嚣着要一点点漂白的祖业,现在开始一点点土崩瓦解。庄家,败了呵。你赢了,沈舟平,无论是战场还是情场,最后胜利的,是你。”
庄昭唯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昭唯,很抱歉。”沈舟平黯然。
“不用对我说抱歉,商场本来便如战场,输掉的人没有资格抱怨。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是,最后,还有一点请求。如果你还能念及我们认识三十年的情分,这点请求,希望你能做到。”
“你说。”
“我知道她回来的目的,我不会逃。做错事是要接受惩罚的,我无怨无悔。但这最后一点时间,希望你可以让我们独处。请你消失,然后,在我消失后,回来,照顾好她,一生一世。”
“我会让她幸福。”沈舟平别过头去。“赎罪也好,爱恋也罢,我会让她永远幸福下去。”
“我信你。”庄昭唯慢慢闭上了双眼。
“沈舟平,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