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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德国)托马斯·曼

Paul Thomas Mann(1875—1955)

沉重的时刻

从书桌旁,从他那小小的、摇摇晃晃的带抽屉的书柜旁站起来,他像一个绝望的人一般,垂着头,向对面屋角上的炉子那儿走去。炉子又长又细,像条柱子。他把手放在瓷砖上,但是砖已经完全凉了,因为早已过了中夜。他没有能够得到他追求的那一点幸福,就把背靠在壁炉上,咳嗽着,把睡衣的下摆拉在一起,从睡衣的胸前露出了褪色的绉花胸巾。他用力擤鼻子,想呼吸到一点空气,因为同往常一样,他又伤风了。

这种伤风很特别而可怕,他始终没有完全治好它。他的眼皮发炎,鼻翼完全肿了。这种伤风压在他的头上,他的身上,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沉重而不愉快。几个星期以来,医生严禁他离开屋子,难道他现在感到没有劲儿,感到沉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天晓得,幽禁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一直感冒,而且胸部和下身抽搐,说不定这也是必然的。几个星期以来,真正是几个星期以来,耶那的天气坏得让人憎恨。人们的每条神经都感到阴沉、忧郁、清冷。十二月的寒风,在烟筒里呼啸,放荡而狂悖,听起来像灵魂在黑夜的草原里,在狂风暴雨中,在漂泊中呼吁。医生的这种幽禁并不好,对思想来说,对产生思想的血液的律动来说都是不好的。

六角形的屋子里空荡、简陋、不舒服,天花板是刷白了的,烟草的雾气在上面飘荡着。糊着斜纹格子纸的墙上,挂着一幅装在椭圆镜框里的侧面像。屋里还有四五件细腿的桌椅。在书桌上,在稿纸前面,点了两支蜡烛,屋子里充满了蜡烛的光。红色的窗帘挂在窗框的上部,像旗子一样。窗帘只是对称地折在一起的棉布,但是它们是红的,看上去很温暖,鲜艳。他爱这窗帘,永远也不想离开它。因为它们把丰满、充沛、洋溢着生命力的东西带到他的寒碜得可笑的屋子里来了。

他站在炉子旁边,向他的作品迅速而痛苦地瞥了一眼。他从它那里逃出来,这个负担,这个压迫,这个良心的痛苦,这个要喝干的海洋,这个可怕的任务,它是他的骄傲和不幸,他的天堂和地狱。这作品慢慢地进展,遇到困难,停住了——一次又一次!天气应该负责,他的感冒和疲倦也应该负责。难道他的作品也应该负责吗?或者这工作本身就是一个不幸的、注定要绝望的主意吧。

他站起来,为了要使他与那稿子之间有一些距离。因为离稿子远一点常常使人能够概观全面,能够对材料有更广的视野,能够想出办法。是的,有这种情况,当人们离开斗争场所的时候,一种轻松的感觉能使人兴奋。而且这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兴奋,就仿佛人喝烧酒和浓烈的黑咖啡一样——小杯子就在桌上。它能不能帮助他克服障碍呢?不,不,不可能!不但是医生,另外一个人,一个地位更高的人也劝阻过他,这个人在魏玛,他带着渴慕的敌意爱着他。这个人是聪明的,他知道怎样生活,怎样创造;他不折磨自己;他对自己爱护备至。

屋子里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扫过小巷的风声,以及打在窗子上的雨声。所有的人都熟睡了,房东和他的眷属,绿蒂和孩子们。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醒着,站在那冰凉的炉子旁边,痛苦地看着他的作品。病态的不满足,让他对自己的作品失掉了信心。——他那白色的脖子,从领带里长长地伸出来。在睡衣的下摆中间,可以看到他那向里弯曲的腿。他的红色的头发,从那高而娇嫩的前额向后梳,一缕一缕的盖着耳朵,显露出太阳穴上带有青筋纹理的鬓角。在高大而弯曲的、尖端苍白的鼻梁上面,比头发颜色还要浓的粗眉毛,几乎紧连在一起。这就使得凹进去的受了伤的眼睛,投出来的目光带着点悲哀的神气。他被迫张开薄薄的嘴唇用嘴呼吸。他那长着雀斑和因为在屋子里呆得过久而苍白的脸颊,肌肉松弛,还微微下陷。

不,失败了,一切全没有了!军队应该表现出来!军队是一切的基础!能把军队带到人们的眼前来吗——伟大的艺术手法能不能让人们想象到它呢?而且英雄也不是英雄,他下贱而冷酷!结构是假的,语言也是假的,它是一堂干燥的、呆板的历史讲义,宽泛、单调,根本不能上演!

好,完了。一次失败。一个没有成功的尝试。破产。他要写信给刻尔纳。那个善良的刻尔纳。他相信他。他像小孩子似的相信他的天才。他会嘲讽、乞求、吵闹——这个朋友;他会提醒他想到卡洛斯,它也是从怀疑、困苦和变化中产生出来的,而终于经过了一切痛苦,证明自己是一件杰出的、一件可赞美的东西。但是那情形跟这不同。当时他还是一个用幸福的手去攫取东西而求得胜利的人。犹豫呢还是战斗?噢,是的,他以前病过,比现在病得厉害。他是一个贫乏的人,一个流浪汉,一个厌世者,一个被压迫的、几乎没有人同情的人。但是他年轻,他还非常年轻!每一次不管他的腰弯得多么低,他的精神是高扬的。在长时间的痛苦之后,跟着来的是信心坚定,内心里充满了愉快的时候。这种时候不再来了,很难再来了。有时候,在夜里,他忽然在一阵兴奋中看到,如果他能够永远享受这种恩惠的话,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兴致像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但是这样一夜之后,要付出一个星期之久阴沉、麻痹的代价。他疲倦了。他只有三十七岁,但是已经快到头了。他失掉了对将来的信心,这信心就是他痛苦中的明星。事情就是这样子,这是一种绝望的真理:他认为是患难和考验的,痛苦和空洞的年代,实际上却是丰富而有收获的年代。现在呢?因为已经获得了一点幸福,因为他已经从天不怕地不怕的放纵无羁中转入循规蹈矩,转入小市民的生活,有了工作,有了荣誉,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现在他松了劲儿。完蛋了,失败和失败——给他留下的就是这些。

他叹息,用两手捂着眼睛,着了魔似的在房子里走着。他刚才想到的是那样可怕,他不能停留在刚才产生这些思想的地方。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两只手交叉起来放在两膝中间,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地板。

良心……他的良心喊得多响啊!他又犯了罪,在过去这些年,他对自己犯了罪,他也对脆弱的身体犯了罪。年轻的放纵无羁的生活,不眠的长夜,在充满了烟草的雾气的屋子里过日子,过分的饮酒,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用这种麻醉剂刺激自己的工作——这些如今都得到了报应!

如果得到报应,他就要抗拒那些神们,因为这些神给了他罪过,又来加以惩罚。他应该怎样生活,他过去就这样生活过了。他没有时间变得聪明,没有时间来仔细考虑。在这里,在他胸膛上,在他呼吸、咳嗽、打哈欠的时候,永远在同一个地方,他感觉痛苦,这是一种魔鬼似的刺人的小警告。自从五年前他在艾福特得过流行性感冒,得过那种急性胸病以后,这种警告永没停止——它要说些什么呢?实在说,它要说些什么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不管医生怎样讲,他没有时间来顾惜自己,来讲仁义道德。他要做什么,就得立刻做,今天就做,迅速地做。仁义道德吗?但是为什么正是罪恶,正是对那些有害的、摧残身体的事情的偏爱,他看起来却比一切的聪明智慧和冷酷的循规蹈矩更合乎道德?道德不是良心的可卑的机谋,而是斗争和艰难,激情和痛苦。

痛苦……这个词使他的胸襟变得多么开阔呵!他伸直了身体,把胳臂交叉起来,他的眼光在微带红色的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面,透露出美丽的哀愁。他还不算不幸,还不算太不幸,只要还有可能给他的不幸一个骄傲而尊贵的名称。有一件事是必需的:要有勇气,把伟大美丽的名字给他的生命!不要把他的痛苦归咎于屋子里的空气和便秘!要有足够的健康,以便鼓舞起热情使自己的目光和感情超过身体上的限制!即使在别的地方是世故的,但是在这里要天真无邪!要相信,要能够相信痛苦……但是他的的确确相信痛苦,相信得这样深刻,这样诚恳,以至于在痛苦中发生的一切事情,根据这种信仰看法,既不是无用,也不坏。他将眼光投向稿子,把胳臂交叉起来,紧紧地压在胸部。才能——它本身不就是痛苦吗?如果说桌上的那个该死的作品使他痛苦,那不是应该这样而且几乎是一个好的征兆吗?他从来没有以自己的才能来炫耀,假若他炫耀的话,他的疑惑就真正开始了。只有生手和外行才炫耀,容易满足和无知的人才炫耀。这些人是不在才能的羁绊和控制下生活的。因为才能,你们住在最下层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呵。才能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它不仅仅是一种本领。归根结蒂,它是一种需要。一种对理想的艰巨的探求,一种在痛苦中产生并提高它的能力的不满足。对最伟大的人,最不满足的人来说,他们的才能就是最严峻的鞭策。——不要抱怨!不要夸耀!要谦虚地忍耐地想到人们已经承担的一切!假如一个星期以内,连一天,一个小时都不能没有痛苦,那该怎么办?不要重视那些负担和成绩,那些要求、控诉和困苦,要蔑视它们——这就是使人伟大的关键!

他站起来,拿来鼻烟盒,狠狠地闻了一下,然后背起手在屋子里急促地走起来,烛光在他带动的风中摇晃。——伟大!不平凡!征服世界和永垂不朽!一个永远不能为人所知的人的所有的幸福,同这个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要出名,要为全世界的人民所知道,所爱戴!你们胡说八道地谈到利己主义,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一个梦和这个要求的甜蜜!一切不平凡的东西,只要它忍受痛苦,都是自私自利的。它说:你们自己要看一看,你们这些没有使命的人,你们在世界上,生活得很愉快吧!荣誉心说: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伟大!

他那大鼻子的鼻翼鼓起来了。眼睛里射出了威胁的光。他的右手深深地插进睡衣里,同时垂着的左手攥起了一个拳头。他的瘦削的腮上升起一阵红晕,一缕火焰从艺术家的自我中心的火中喷发出来。他那种对自我的狂热在他内心里不可消灭地燃烧着。他认识这种神秘的爱的陶醉。有时候他只需要看看他的手,就能够充满了兴奋的、温柔的感觉,他决心把他才能和艺术方面的武器完全为它施展出来。他可以这样做,这里面没有什么卑鄙的东西。因为比自高自大更强的是那种意识,意识到他要为一些更高的东西,不是为了报酬而只是由于必要,忘我地把自己消耗净尽,把自己牺牲。这就是他的野心:没有人可以比他更伟大,也没有人能为了这崇高的东西忍受更多的痛苦。

没有人!——他站住了,用手捂着眼睛,上身稍微倾斜。他要躲开,他要逃避。但是他在心里已经感觉到这种不可避免的思想的刺激,就是想到另外那个人,那个光明的、满足于触觉的快乐和感官世界的实际的神一般不自觉的人,那个在魏玛的人,他用一种渴望的敌意爱着他。同平常一样,他又陷入极大的不安中,又急躁,又热心,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活动,因为他想到,他要保卫他自己的品质和艺术家的人格,来反抗另外那个人。那个人真是伟大些吗?在哪点?为什么?假如他胜利的话,难道他是白白地耗尽心血吗?他的屈服会成为一个悲剧吗?他也许是一个神,而并不是一个英雄。但是做一个神容易,做一个英雄却很难!比较容易……另外那一个人比较容易!他用聪明的、幸福的手把认识和创造分开来,这可能就使得他愉快,没有痛苦而能生产。但是假如说,创造可以有神性的话,那么认识就是英雄精神,一个神和一个英雄合起来就是在认识中创造的那个人!

向往困难的意志……人们想到了没有,一句话,一个严格的思想会让他忍受多大的限制?因为他终究是个无知的、受过很少训练的、迟钝的、热衷的梦想者。写一封尤里乌斯的信比写最好的一幕戏都困难——而那不几乎因而就是较高的吗?从内在的创造力对题材、素材、表现的可能性的最初有节奏的冲动——一直到思想,到形象,到单个的字,到写成行。这是多大的斗争啊!多大的痛苦的过程啊!他的作品就是对形式、形象、界限、具体的憧憬,对那个人的明朗世界的憧憬,那个人直接用神一般的嘴,把明朗的事物都指名呼唤出来了。

但是他仍然对那一个人怀着抗拒心:谁是一个像他一样的艺术家,像他一样的诗人呢?谁像他一样,从一无所有中,从自己的胸膛里创造呢:一首诗在从现象世界里面取得形象和外衣之前很久,不是作为音乐,作为存在的纯粹的原始形象,在他灵魂内产生出来的吗?历史、哲理、热情,只是手段和借口,是那些事物的手段和借口,这些事物跟上面那些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产自奥尔菲斯的深处。字和概念只是他的艺术天才为了奏一首乐曲而弹的琴键——人们知道这个吗?他们非常赞美他,这些好人,赞美他的弹奏琴键的思想力量。他最爱说的话,他最后的热情,他那用来号召人们走向灵魂的最高的堡垒的大钟,引诱了很多人。自由——他对它的了解比那些欢呼的人们也多,也少。自由——这是什么意思呢?总不是在王侯的宝座前那么一点市民的光荣吧?有一个人用这个字所想到的一切你们都能梦到么?从什么地方得到自由呢?到底从什么地方呢?也许还是从人类的幸福,铁丝的镣铐,温柔而美丽的债务那里吧。

从幸福那里……他的嘴唇抽搐起来,就仿佛他的目光转向了内心。他慢慢用手捂住了脸。他走进隔壁的屋子里,淡蓝的灯光从挂灯上泻出来。花布帘子静静地遮盖着窗子。他站在床边,向枕头上那甜蜜的头弯下腰去……一缕黑发盘曲在腮上,腮上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孩子似的嘴唇在沉睡中张开来……我的妻!亲爱的!你追随我的渴望吗?你到我这儿来,变成我的幸福吗?你是我的幸福,安静吧!睡吧!现在不要把这甜蜜的长长的睫毛睁开来看我,这样大,这样黑,有时候就仿佛你要问我,要找我。上帝作证,我非常爱你。我只是有时候找不到我的情感,因为我常常由于痛苦而疲倦,由于同我自己授予自己的任务斗争而疲倦。为了我的使命,我不能够太多想到你,我不能够完全因你而幸福。

他亲她,离开她那可爱的睡眠的温暖,向周围看了看,走回去了。钟声警告他,夜是多么深了,但同时也很慈祥地告诉他,沉重的时刻结束了。他轻松地呼吸了一下,他的嘴唇紧闭起来,他走过去拿起了笔——不要胡思乱想,他是想得太深了,不应该胡思乱想,不要走向混乱,至少不要在那里停住,而是要从混乱中走向光明。这样他就可以找到形式。不要胡思乱想!要工作!划定界线,舍弃一些东西,创造一些东西,完成它!

真的搞完了,这痛苦中产生的作品。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看吧,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从他的灵魂中,从音乐中,从概念中又有新的作品在露头,铿锵的、闪耀的形象在形成,这些形象的神圣的形式让人惊异地想起那无边无际的故乡,正如蚌壳是从海里捞出来的,海却在蚌壳里呼啸一样。

(季羡林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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