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兰格说过,在人的一生中,再也没有像青年时期那样强烈地渴望被理解的时期了。没有任何人会像青年那样沉陷于孤独之中,渴望被人接近与理解;没有任何人会像青年那样站在遥远的地方呼唤。
我那时就是这样。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大抱负的人,曾语惊四座地说,为了拯救,我承担了全人类的孤独。
而淫贼的说法是,“难道你的屁比别人的香?”
肥婆说,“你自己女人问题、吃饱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承担全人类的问题,帽子有点大,怕你戴不了。绿帽子,倒有可能,因为我听说痞子牛光明大胆地追小猪了。”
这话刺伤了我,像一个姑娘,眼看着自己被一个流氓扒了衣服,还拍了照,流氓提起裤子,走时再猥亵地笑笑,说几句脏话。
每每想到自己一事无成,而家中父母含辛茹苦,艰难地生活着,而自己未来前途渺茫,随之而来的沉重的歉疚感、负罪感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良心上自我谴责,整日郁郁寡欢,孤僻、自暴自弃。久而久之,不合群,沦为大家所谓的怪人。
那时就看一些书籍,整日泡在图书管里,看那些古人的活法,那些也遇到这样问题的人。看颜回“一单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夏,回也不改其乐”,起初也如此自我安慰,可没过几天,就觉得那是****不如的自我麻醉,无可奈何的意淫式的自我安慰。看到“杨子见歧路而哭之”,想聪慧如杨子者尚且因可以南可以北而不知来日如何而哭之,自己也感怀伤逝。
没多久,见了我的人,要么问,“听说你病了?”要么就是,“听说你抑郁了?”
我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只见对方点点头,自言自语,“也是,没有女人,性格内向,有点偏执”。
一日,痞子牛来宿舍,牵着一只狗,拿着香肠,指着狗说,“准备给它找一条公狗”。
肥婆吃过肉,正剔着牙,唾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条件的?”
痞子牛说,“至少也是门当户对的,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穷又臭的,还惦念着不该得到的东西。我这狗一天三顿吃的都是肉,比有的人吃的还好。”
他说完,又转过身,对我说,“听说你和小猪吵架了?最近有点自暴自弃?兄弟,不是我说你,有些东西,莫强求,女人么,一大堆,别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我说,“你的狗又在乱叫了,让它闭上狗嘴。”
他就悻悻地走了,边走边说,“咱回家吃香肠,不喝稀汤”。
所恶者众,不是达尔杜弗就是乡间村妇中人人厌恶唯恐避之不及的毒舌妇,时时流言于我,故意颓败于我,倘是常人,怕是都有想见马克思的心了。可那个心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志的人,岂是那些鼠庸之辈所能击溃?小人得志,定会有白云苍狗无常态。
我不惧,我心中一直有个场,就是在决胜局尚未揭晓之前,既没有胜者,亦没有败者。
夜里,看古书,见李贽曾放言“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此语吐我胸中垒块,大快我心!
只是朱婷,对我似乎也心存芥蒂了,见了面,打了招呼,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有次,我在图书馆遇着,见她一个人在看书,我走上前去,见她看的是《海子诗集》,有点沉入,我把手放在书页上,她惊讶地抬起头,见是我,就笑了,却没出声。
我有点怯懦,怕她心里真的受了流言影响,觉得我真是一个异端,怪人,从此疏离,就说,“好久没和你说过话了,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些问题,你都不理我了。”
她依旧笑笑,撅着嘴唇,“什么问题?”
我想她是不是故意要我说出,自投罗网,想反正大家都那样评论我了,她或许也是那样认为,就把心一横,“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合群的人,孤僻,冷漠,自私,胆怯,自卑而不会讨人喜欢的人,人们都这么说,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就不愿搭理我了。”
她看着我,眼睛清澈、明媚,一动不动,仿佛可以看透我的心,身体飘来淡淡的清香,是薄荷味。因是夏天,她衣着也有些露骨,我不知如何摆弄我的眼睛,看着她时有点紧张,左顾右盼,又觉得不自在,一低头,看见她雪白的胸部的两个凸起的乳峰,胸前还有一颗朱砂痣,喉结就咕咚了一下,一口唾沫咽下去了。
她说,“那才是你,真实的你,做自己想做的,想自己所想的,不屑于一切墨守陈规的甚至是正确的事情,可以觉得世俗的价值一文不值,在人年轻的时候,这不是很值得尝试的一件事吗?”
我又问,“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幼稚、浅薄?”
她说,“我以前的时候,也是那样,周围人觉得我幼稚甚至可笑,可现在,我不幼稚了,也不可笑了,我还剩下什么呢?周围多是庸猪俗狗,无论何处,你当有一种一人敌万人之气概,敢于正视每个眼神。正如海子所说,‘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这本身是一种现实,我想你要在这现实中滋生出你的器宇轩昂。”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认识的我,没有那么优秀,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庸俗的一个,整天念叨着不知所云的理想,打着文艺青年的遮羞布,招摇过市,你会不会后悔遇见我?”
她就笑了,“早都后悔了,原本快乐的一个人,现在每天想着烦心的事,都不快乐了。”又撒娇地说,“都怪你,怎么办,请我看电影?”
我却欲推欲就,“本来是去上自习的,既然你说了,就去看电影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乐开了花,一眼望去,晴空万里。
她就笑着用食指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鼻子,“不老实!”。
回宿舍的路上,望着碧空万里,大喊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她就笑了,“白痴,白痴。”
我就一下子跳的老高老高,像一只猴子,那样快乐,那一刻,我甚至希望我是一只虫子,欢快低叫着,或者一条小河,愉快地流淌着。就欣喜地说,“我愿意一直这样白痴下去,你说该有多好?”
她就笑得更灿烂了,转过头,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浅浅的酒窝,泛着红晕,“有人说你处世疯狂,不羁,而我看来却是你的本色,天才就是这样的的,傻子也是,你是哪个?”
我说,“我不是天才,也不是傻子,我宁愿是你胸前的一颗痣,赖着你,一直赖着,想逃也逃不了。”
她就羞答答的,却一拳打在我的背上,又打了一拳,软绵绵的,“讨厌。”
风静静地吹着,阳光暖暖的,我们都迈着小步,生怕很快就走尽了去宿舍的路,一回头,一滩四叶草就开了花,在风中摇着头,咧着嘴笑着。
晚上放映的电影是《海上钢琴师》,多是情侣成双入对来看,两个人起初也突然拘谨了,看着看着,两个人同时把手伸进爆米花桶里,我就握着她的手,她突然问,“你喜欢我吗?”
我嘴里还嚼着爆米花,听到这里,不多时,手又慢慢松开了,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吃着爆米花的声音,后来,就只剩前排的情侣的笑声了。后来,我一直觉得看那部电影不是个好兆头,电影里的主人公最终没有走下船,我也一直没有走出感情的关键一步,哪怕是一步而已。
我喜欢她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简单到凡是正常思维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能轻而易举做出正确答案,只要说声“是”,或许,话也不用说,点点头,甚至只是仅仅握紧她的手,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我为什么没有回答呢?难道像淫贼初见我时就预言的那样,我这人关键时刻就拉稀冒泡掉链子?
事实上,她问我的时候,我以为那句话一旦说出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就要负责到底,而一想到我寒酸的出身,而她是大家闺秀,当时就犹豫了。
毕业以后的几年,工作久了,作为一个大龄未婚青年,我有点老油条,混搭度日,我可以面不红心不跳地对着身边的女同事随意地开着露骨的玩笑,说我喜欢她诸如此类,并乐此不疲,仿佛多年以前没说过的话,现在说了,心里会好过一些。
有次深夜,凌晨两点多,朱婷打来电话,我竟然有点惊讶,大家彼此都没联系过的,虽然班级的聊天群里可以见她,却从不说话,她问我,“找女朋友了没?”
我笑笑,“还没有,我这种人,怕只有自生自灭了。”又问,“你呢?”
她说,“谈了一个,父母介绍的,家境殷实,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满口时不时洋文,还真有点不适应”,又安慰我,“你要加油哦,总会遇到一个懂你的,体贴你的,不那么看重物质,不问你要房子车子的人。有时候,那个人可能就在你身边,并不遥远,稍一留心,就会发现了”。
我那时想对她说,我是个瞎子,一直都是,曾经那么一个美好的女孩,懂我,顾念我,怜惜我,我却一直伤害她。这几年,我一直过得不快乐,连给她认错的勇气也没有,一直躲在这个城市的一隅,一直在逃避。可想想,是到如今,说这些还有谁么意味呢?
我就笑了一下,默不作声。
她问,“还记得那颗杜仲树吗?”
我说,“记得。”
她说,“我后来回去过,给你写了一些话,我以为,即便是我们之间有些难以释怀的过往,可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即便你后来真的不搭理我,不随叫随到,见了我,哭丧着脸,甚至有时像陌生人一样,我都不怪你。你曾经说过,信仰带来福祉,我信了。”
我说,“你又知不知道?那句话,我其实只说了一半。”
她说,“请不要说下去,我只相信这残缺的句子,它一直温暖着我,即便在最失落的日子,我也没有怀疑过。”
我想她可能知道,那后半句就是——所以它总在撒谎。
谈及过往,她淡淡地说,“那晚,只要你说了,哪怕是撒谎的,我也信。”
没多久,她就结婚了。
后来听葱油饼说,婚礼那天,大红的玫瑰花摆设成花朵彩虹桥,有很长很长的红地毯,有白婚纱黑礼服,就是没有我。
那时,我已经在南方,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上班,扔下手中的工作,竟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
下班后回到宿舍,静下来,写了一首诗,《七月》:
七月,我已在南方
每天拥挤在恶俗而匆匆的人群中攒凑着那些梦想
我还活着,这句话让人怀疑
有一次,
我在一个小镇的深巷中闻到了熟悉的绿色
就突然想到了你
那个曾经爱恋而又互相伤害过的女人
仿佛有些陌生、模糊
想起了那首写给你的残缺诗句
总也写不出最后一句
突然好怀念那年的雪
想去看看
我想———原谅你
因为生活
还有那恨,也让我自责。
那晚,我又梦见了芦花,开着,风静静地吹着,我在故乡的柿子树下,没有见到你,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