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张朝晖说了句“睡觉吧,时间不早了”,向下一倒就打起了呼噜。瞿红不无怜惜地帮他盖上被子,毕竟这一天一夜他太疲劳了。从纽约飞北京,又是火锅店又是做游戏,又是做爱——虽然只做了一次半,但张朝晖已经尽力了。
张朝晖的鼾声就像丁老板的鼾声一样响亮,但瞿红听上去却如同奏乐,怎么也听不够。她很想在这悦耳的鼾声中也睡过去,但是不可以。如果想在这个男人的身边睡,那就应该睡得更踏实些,最好是一辈子,此刻并无这样的可能。
窗户上的窗帘越来越亮了,当真是光阴催人老,尤其是清晨的白光,让瞿红觉得必须争分夺秒。这时楼下传来了第一声汽车喇叭声,她不免警惕起来。帮张朝晖掖紧被子后,瞿红就翻身下床,去了卫生间。
打开热水器仔细冲淋,满身都是张朝晖的痕迹,瞿红真的舍不得冲掉呀,但是不行。她必然让自己的身体尽量清洁,干干净净的甚至香气四溢,至少也不能有任何异味。这是对对方的必要尊重,也是某种礼貌。
幸好衣服是在来张朝晖这里以前刚刚换过的,外套、内衣全都换过了。瞿红只是开了一趟车,来了之后不到三分钟就全都脱光了。这会儿她从地板上捡起那条丝质内裤,凑上去闻了闻,还有股好闻的太阳味道。瞿红放心地套上内裤,然后穿其他衣服。检查了挎包里的钱夹,换上松糕鞋后她就轻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张朝晖以一声由鼾声演变过来的悠长口哨相送。
楼层走廊里没有人,电梯里也没有人。一楼的大堂闪闪发亮,一切都像瞿红昨晚进来的时候一样。三五个侍者像木偶般地伫立着,酒店前台如海岸线一般地延伸开去,不见有人冒头。工作人员此刻大概在柜台后面伏案而眠。瞿红如履闪光的冰面,鞋跟嗒嗒地一路出了旋转门。
她深深地呼吸。街道上青灰一片。虽然街上已经有人了,但大多如影子般地晃动着,扫马路的、送牛奶的或者是早起晨练的老人……关键是没有车,这城市就显得不一样了。
至少也有十来年了吧,瞿红从没这么早起过。这时候回去倒是有的,那也是坐在出租车上,不免神志昏沉肢体麻木。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她神清气爽得就像是要飞起来。瞿红走向她那辆大红色的如太阳般的法拉利,而真正的太阳这时还没有升起。
她利索地跨进车去,系上安全带,一切准备就绪,那车就轰然一声启动了。
瞿红驾着她的车在灰白色的街道上飞驰着,车窗全部打开了,包括天窗。风又吹起了她的头发。不过这是早晨的风,似乎没有昨天晚上的风那么焦躁凌厉。也可能是她的头发还没有全干,湿漉漉地披垂下来,凉凉地打在脖子后。瞿红于是在目标附近转悠起来,等着头发被吹干。
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开门,她可不想做第一位顾客。当然让瞿红排队她也是不愿意的,最好能做第二或者第三位客人。瞿红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番计较,但她就是计较了。瞿红再一次预估了时间,当她的头发被彻底吹干时应该是恰逢其时的。
瞿红一面开车,一面打量着新鲜的街景。突然之间人就多了起来,就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到处都是,到处乱走。车自然也多了起来,并且越来越多。开始的时候还喇叭清亮,没过多久就混成一片了。熟悉的北京出现了,而且越来越熟悉。瞿红不由得关上了车窗,有点紧张地握着方向盘。她想起来给张朝晖打个电话,但想到对方还在睡觉也就算了。再说自己的手机也已经关上了,打电话还得重新开机……瞿红的心思已乱。
好在兜了一圈回来,目的地已经很近了,甚至可以看见胡同口后面的那栋白楼了。瞿红不敢怠慢,择路向其趋近。她小心翼翼地开过一个煎饼摊,注意着别蹭着那些买煎饼的人,然后就开进了胡同里。那栋白色楼房所在的院子是正对着胡同的,在胡同尽头的右侧。
驶进院子大门的时候,瞿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还没有出来,看来是不可能出来了。今天又是一个大阴天。然后,她就连车带人地开了进去。
围墙后面异常宽敞,顾客们还没有集中出现。也许是这里收费高昂,平时人就不多吧。瞿红顺利地泊了车,下车后摸了一下头发,真的已经完全干了,不怕压了。
她再一次深深地呼吸,越过一片草坪向那栋白楼走去。推开玻璃门进去的时候瞿红想:张朝晖这会儿肯定还在睡觉。他睡得安生吗?接下来的时间里能睡得踏实吗?都说相爱的人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特别是一方遭遇痛苦危难的时候。但他们那是相爱吗?是相爱吗?然后瞿红就推开了那扇写着“天伦家庭医院”字样的门义无反顾地进去了。
其实张朝晖睡得并不踏实。
瞿红走后约一小时,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当时张朝晖正蒙头大睡,就算听见了也以为那是做梦。那电话铃声不依不饶,一直响到了结束。张朝晖翻了个身依旧酣睡,电话铃声又起,这次他知道不是在做梦了。但张朝晖压根就没有起来接听的想法,只是觉得被打搅了,不免有些烦躁。他又翻了个身,这次是俯卧,两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将枕头的两边抬起试图堵上耳朵。
电话铃声终于停止了,但不到三秒钟又响了起来,显然打电话的人按了重拨键。于是张朝晖的好胜心上来了,好胜压倒了好奇,其中还包括激烈的道德谴责。他心里说:什么人呀,怎么这么没有礼貌!知道对方不愿意接电话或者不方便接电话,还拼命打个不停,真是太没有教养了,太可怕了!当然对方也可能这样想,这家伙怎么这么没礼貌?明明在房间里就是不接电话。那自己就更不能接了,免得对方知道他的确是在房间里……思考的过程中,张朝晖根本就没有想到瞿红,还以为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是一个人睡的呢。这说明张朝晖还是不太清醒,思维的一部分始终被压抑着,打开的只是一小部分。
要是他以为瞿红也躺在这张床上,肯定会这样想: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如果瞿红接了电话自己不是就不用接了吗?也不必花这么大的心力与电话铃声抗争。当然了,瞿红并不在这张床上,不是张朝晖知道她已经离开了,而是彻底地把她遗忘了。这是有所不同的。
总算,电话铃声停歇了一阵。然后又有铃声响起,但不是电话,是比电话铃更可怕的门铃声,叮咚叮咚响了又响。接着有人叩门,先是轻轻的指关节的敲击,然后就是攥着拳头重重地擂了,甚至是用脚踹。
自然,这只是张朝晖的想象,他把外面敲门的人想象得越可怕,就越有理由不去开门。这是什么样的国度啊,完全没有个人隐私,竟然敢私闯民宅!虽然酒店房间不是私人的,但既然已经被租用了,和酒店方面就有合约关系,就等于是私人住宅。怎么可以向如此的专制独裁妥协呢?开门就是妥协,就是屈服于淫威。我张朝晖虽然不是什么自由斗士,但基本的人权原则还是明白的。由于想象门外站着的是独裁者,普通的敲门声在张朝晖听来就如同炮击了。
独裁者开始说话:“先生,先生,请您开门。”声音细弱,并不像是大权在握。
张朝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无恐惧地盯着那门。只听滴答吱啦一声,电子门卡的声音响起,他的门居然被从外面打开了。
进来的共有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从装扮上看,应该是服务生。另一个人则穿着工装,肩膀上背着一只工具箱,忐忑不安地跟在服务生的身后。张朝晖顺着他们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置身其上的床,瞿红已经不在了。
他是先想起瞿红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还是意识到瞿红已经离开,才想起昨天晚上她曾经躺在这儿,这就很难说了。这会儿张朝晖的脑子里转的念头是:如果瞿红也躺在这儿,闯入者的罪行就更不可饶恕。如果他们正在做爱,那……那就得去法院起诉了。
虽然瞿红不在,他们也没有做爱,但有关的痕迹却布满了房间。地板上到处都是用过的卫生纸、枕巾以及浴巾,还有张朝晖脱下来的酒店的睡衣。软底拖鞋有两双或者四只,放得南辕北辙,已经配不成对。看见这些张朝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况且也不知道对方闯入的目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服务生的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微笑,“先生,对不起,打搅您了,您房间的电话坏了。”
张朝晖有些发蒙,那电话不是刚才还响个不停吗?怎么说坏就坏了?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服务生说完一招手,工人马上上前一步,走向床头柜。他放下工具箱,开始拆床头柜上的电话。一旦干起活来那工人顿时紧张感全无,手法熟练,甚至充满了自信。不一会儿就将打开的电话机里的话线分离出来。然后打开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一部新电话,那电话和准备弃之不用的电话长得一模一样。
然后接线,旋紧电话机,工人拿起电话听筒听了听,放下后从工具箱里又取出一部橘红色的没有拨号键的电话。他抓起那部电话的听筒,“请接一下1727房间。”
片刻之后,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铃声尤其欢快且令人不安。好在只响了两声工人就挂断了。“好了。”他说。
工人将两部电话机(手上的那部和拆下来的那部)收进工具箱,再将工具箱背在肩上,立刻又变得不安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您的电话修好了。”服务生说。他再次道歉:“先生,不好意思,打搅您了。”然后就领着工人一溜烟地走了,一切都如梦似幻。张朝晖本来是准备抗议的,但因为对方的举动过于奇怪,他被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