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亮了,马建还在加班作预算。他加了一夜班。夜里他的计算器不停地叫,他专门买了一个能报声音的计算器,我是在不停地报数中睡着的。有一股青烟在马建头上,凝固着不动,他看上去象一捆点燃的湿柴。屋子里满是烟气,地上一大堆烟屁股,他就凭这一大堆烟屁股熬了一夜。我太佩服他了,这才是“秀才”!我给他煮了一碗荷包蛋,他只吃了一只,吃不动了。你吃吧,他温柔地说。我说,你累不累?他说,累,一个工程,要多少土方,多少砂石,甚至多少颗钉子,都要反复计算,反复核对,手稍微松一点,就要亏本。我说,日我一下能不能让你不累?马建扑哧一下子笑出来。我日你娘,他说,你他妈只晓得这,你他妈蠢得真有意思。我说,马建,我要到工地上帮你。马建说,噢?你能做什么?我说不知道。马建幽幽地说,你把生活搞好就行了。
我真的去工地。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我发晕,过了几年寄生生活,我过腐败了。我能干什么呢?工地上的人都像知了,高高低低地在墙上和各种支架上吸附着。我选择了做饭。我换上工作装,戴上安全帽,帮忙做饭。工地上的锅象一个小池塘,铁锹是铲子,脸盆当饭碗。我发现了买菜的家伙克扣钱,做饭的大师傅克扣油。一个星期以后,我把他们赶走了,我一个人又买菜又做饭。
我骑着三轮车到菜市场买菜,菜市场的肉贩子很快认识了我,巴结我,要给我小回扣,我怎么瞧得上他们那点回扣,我要替马建省每一分钱。我剁肉,切菜,一竹篮一竹篮地洗菜。我把炒好的菜一溜排搁在锅边,用布蒙好。我用大铁锹铲饭,一盆子接一盆子。我能让每一个人吃饱饭又没有一点浪费。我累得汗流浃背,但我心里很快乐。我在为自己的“老公”做事,我觉得很有意思。
马建对工程很认真,每一个小项,他都要亲自爬上去做个示范。他偶尔蹲在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吃。他第一次没认出来我,还以为我是原来那个做饭的大嫂。给他打饭时我给他使劲添了一勺子肉,他张了我一眼,才发现是我。我日你妈,他笑着说,老子差一点认不出你。
他一边吃饭一边观察我,看我弓着腰很熟练地给工人们分饭。这天晚上他对我格外温柔,我们的爱做得很出彩。他说,孙燕,你还真是个人才。我说是吗?他说,你别做饭了,亏了。我说,我没文化能做什么事?他说,你给我管三个工地,要防着每一个民工,他们个个都是小偷!我说,你要带着我,我肯学!他说,好。
我拖地,做饭,洗衣,一天忙下来,身体都快散架了,我现在体会到马建为什么一天到晚喊累。最累的不是工地上,他还要不停地动脑筋,整天喝酒,一回来就酒气熏天。
一天晚上,马建拎了一个旧蛇皮袋子回来,朝墙角扔。我问,什么废物?马建瞄了我一眼,拎住蛇皮袋子底,一使劲,里面的东西全部滚出来。废物?他冷笑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废物!我看傻眼了,地上是一堆钱,都是一百块一沓捆好的钱。我说,哎呀,这么多钱!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光深情而柔和地盯着这捆钱,说,它们明天就不属于我了!我说,怎么了?他说,我要送礼。我吃惊地说,送礼要送这么多吗?我的天,这有几多钱?他把钱分成四堆,说,二十万,这一堆,送给基建处,这一堆,送给技监处,这两堆是财务处和审计处,这些部门都是爷,日他奶奶们!我说,你接这一次工程赚多少?他说,最多二十万。我惊住了,我说,马建你没死没活为什么?你凭什么替他们赚钱?他笑了一下。你不懂吧,他说,我土建不赚钱,我要接配套工程,我赚配套工程的钱!
但是这么大堆钱要送给别人,他心里很难过。他在钱堆面前坐了很长时间,我陪着他坐。挣这一堆钱,一般的工人要工作一生,一个发廊小姐每天卖一次身,要卖六七年。坐了很久,马建说,燕子,帮我一个忙。我说,什么忙?他说,我想让九只燕子出面,搞掂他们!
我明白了,马建想捏住那些人的短处。这种事“燕子”们一般是不愿意干的,她们只卖身收钱,不愿介入江湖是非。我说,她们不会干吧。马建的目光呆在钱上,我的心软了,我说,我试一试吧。
我开始帮他。他请当官的吃喝嫖赌,为他掌握各种能捏住人家把柄的证据。我和马建配合得很好,他的情绪慢慢在变好,我们有点夫唱妇随的感觉。但他的情绪忽冷忽热。钟典典正在通过法院起诉,要跟他离婚,他一直在躲在拖,他不想离婚,就这么拖着。他经常请法院的院长和庭长们吃饭,让他们不要受理钟典典,但是熬不过钟典典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法院。他很烦,一烦就拿我出气。我的内心很矛盾,既想让钟典典快点起诉跟他离婚,又怕离婚闹得马建心里发毛,转过来骂我打我。
这个原来一身秀气的男人越来越暴躁,身上的文气越来越少。阿龙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喊他“秀才”了。他经常让我下跪。有一回我跟他坐酒席,一圈子人都讲黄色顺口溜,轮到我了,我说,“农村的事三桩狠,日B打糙扯棉根”。讲完顺口溜,我就后悔了,惊恐地看马建,跪到墙角去!他厉声说。我慢慢地起身,走到墙角。酒桌上有人劝他,又有人拉我。没有人拉得住我,我只盯着他。他谈笑风声地喊他的兄弟们继续喝酒。我盯着他,他不看我,我只好在墙角慢慢地跪下。
我好象跪了一辈子。他们这些人,心里怎么受得下,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跪着,他们只稍稍别扭了一下,又猜拳行令闹起来。我的膝盖跪酸了,我想起了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想起了家乡大片大片的苦艾和黄花,我闻见了苦艾和黄花的苦香味儿。我恨不得把下面的地板跪穿。把地球跪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