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蜡烛燃尽了。
袁啸勇没有再续一根蜡烛,我们眼看着最后的烛花在烛泪中跳跃,一点一点挣扎着燃烧。烛泪在凳子上流淌。袁啸勇的甲亢般眼珠上,泪水也在流淌。
屋子一下子暗下来。
爱。
一个男人,苦苦地追随一个女人,追随了十九年,没有睡过一回,在我们这个社会,说出来有谁会相信呢?
爱。
如今还有多少人愿意说这个词?在我们这个八百七十万人口的城市,被顽固的汉腔汉话包围的城市,“爱”读“挨”,我们都共同地认为,“爱”就必须“挨”。“我爱你”,用武汉话说,会读成“鹅挨泥”。我们把“爱人”称呼为“伙计”,我们把情人称呼为“情况”或“乔子”,我们把谈恋爱的人称呼为“对子”。无论是东湖岸边还是黄鹤楼上,人们不想、不敢甚至羞于说这个词——爱。
但是在一个堆满废水杯、废器皿、废木板的杂物间,这个年纪已经四十岁,在武汉没有工作,没有住房的光棍汉,却脱口而出。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着。袁啸勇的话像一颗坚硬的石子,飞过来击中了我的脑壳。我的脑壳有点眩晕。
为了一单生意,我们可以长途奔袭上千里、上万里,为了爱,我们能吗?
为了一个合同文案,我们可以彻夜不眠,我们可以进行数十万字的调查分析,为了爱,我们能吗?
为了拜会一位领导,我们反复侦察他的时间、地点,估摸观察着他的心情,精准到位地表达着我们意图,为了爱,我们能吗?
我们坐在房顶上,那颗在我们头顶上热烈闪耀的,逐渐下落到肩上、腰间,最后落到脚下的失去热力的温软的太阳,是我们曾经拥有的爱吗?
我们把一杯满室飘香的浓茶喝淡,那即将被我们倾倒出去的茶垢茶渣,是我们曾经清澈入肺的爱吗?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流干的蜡烛,还是那支见证我们巴山夜雨,还是那只陪伴我们共剪西窗的蜡烛吗?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对面袁啸勇的形象慢慢凸显出来。低着头,佝着腰,泪水已经没有了。
我给他点一颗烟。
还有一年呢?我说。
袁啸勇有点茫然,抬起头呆望着我。
我们毕业有二十年了,就算你跟着马小蝉跟了十九年,那还有一年呢?还有一年你在干什么?我问。
是还有一年,他说,我们毕业后的第一年。
我们毕业的第一年,你在干什么?我说。
他似乎很难以启齿,很迟疑。好在我们呆在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猛抽一口烟,最终下了决心似的,说,那一年我和岳绪英呆在一起。
岳绪英?我诧异说。
是的,岳绪英,他说。
是那个跟着马小蝉学说普通话,差点挨你拳头的岳绪英吗?我说。
是她,他说。
你跟着她干什么?我问。
我跟着她,跟了一年,我想挽救她,但最终没有成功,他说。
她怎么了?我问。
他顿了一顿,鼓鼓气,说,她自杀了。
我怔住了。
二十年来,陆陆续续听到的同学们的消息里,谁谁升了局长了,谁谁开了公司买了车了,听到同学们的死讯,还是第一次。
自杀?为什么自杀?我说。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