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845200000001

第1章 躲警报的一群

四十八架涂有红膏药商标的轰炸机已经掉头向东方飞去,被九十六具马达在湛碧长空中扰动的热浪已慢慢静止下来。向天上望去,那渐飞渐远小得类似蜻蜓的黑影,好像并未遗留下半丝痕迹,悠悠然的几朵白云还不是那么悠悠然!

一条甚为偏僻的水沟,曲曲折折的打从一片丘陵起伏的地带上穿过;沟的两边都是枝叶茂密的桤树,树下不到两尺宽的泥沙土,再外便是水稻田了。

在十来丈外,你断猜不到平日连狗都不要来的水沟边,此刻竟蹲的坐的站的躺卧在泥沙地上的公然有十多个人,而且男女老少全有,工商学绅也全备。

当飞机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盘旋着像一群老鹰时,这十多个人恰也像躲避利爪的鸡雏,心脏是那样的跳动,神经是那样的紧张,每一双眼睛都亮得像宝石,每一对宝石都将其冷森森的光芒,从枝叶隙间射出去,一闪也不闪的随着那老鹰的踪影而移动。

左近的高射炮发威了,砰呀訇的咆哮着,响声确乎震耳。令人一面感到抵抗的力量不但真的在长大,而且与过去几年比起来,还真的长大得很快。过去几年中,这周遭十多方里内,令人想听一声高射炮响也不可能。不过,那打在空中,变成朵朵云花的炮弹数目并不甚多,而且好像并不如飞机那么高,这又令人一面感到我们的家伙还是不行,并不如报纸所载欧洲战场的高射炮动辄构成一片火网,把敌人飞机打得落花流水样的那么威武、那么有效力;倒不如简直没有,简直像过去几年中,到处静悄悄的,还免得多一样增加恐怖气氛的声音。

本来,当马达轰轰隆隆越响越近之际,整个大地好像全死僵了;人们也需要这样的静,仿佛有了绝对的静,才经得住炸弹的杀伤。甚至连桤树上的鸣蝉,人们都要丢些石头土块去勒令它噤声。一个出世不过十五个月的小儿,大概被地上的大蚂蚁叮了一口,忽然啼哭起来。于是好几双眼睛都恶狠狠地射过去。年轻的妈妈,如同犯罪样,连忙把小儿揽在怀里,一面拍着诓着,一面解开旗袍纽扣、汗衣纽扣,当着陌生人的眼睛,把那白馥馥的奶房扯出来;而在旁边蹲坐着的那个当爹爹的男子,油然眉头紧皱,摆出一面孔的不自在。

飞机在高空兜了几个大圈子,好像找到了要轰炸的目标,直向北方飞去后,那光是发威而看不见丝毫效果的高射炮才寂然了。桤树荫下恐怖的感情,也才随之松弛下来。

一对偎坐在逼近流水边上的少年男女,首先就是几声清脆的哈哈。

靠树身坐着一个约有六十年纪的老头儿,把一根象牙嘴挺粗挺亮的叶子烟杆的白铜斗,向另一根树根上啵啵啵地敲了几下,似乎表示他的抗议。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穿一件老式的玉色麻布衫子,那一定是他的老妻、颇为惶惑的把他瞅着、像是尚不明瞭他抗议的真意,是不该笑吗?还是不该挤坐得那么亲热?

一个十五六岁,扎了两只短发辫的姑娘,则起一双大眼,低低说道:“管得人家的,爷爷才是哩!”

北方一阵大响,地面似乎有点动弹;因为相当远,到底不如左近的高射炮那么震耳,那么惊人。

一个在中学校教理化的中年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把两膀向空举起,叫道:“过了关了!”

年轻妈妈也不怕她男子皱眉了,仍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赶快扣上汗衣。正待扣那件标准布旗袍时,才发现一个四十年纪,全身蓝绸汗衣裤,肥头大耳,头发剃得精光的汉子,正眯着一双水泡眼在品评她。

既然当了妈妈,而又生长于如此时代,自然没有害羞的道理;只微微感觉到那涎眉吊眼的样子,未免有点讨厌。但是在跑警报当儿,被人留心关切,总比受冷淡待遇好得多,怎能不摆点好面孔给人呢?她本已脸上一烧,正掉过头去要向她男子说什么,忽又回过脸来,举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那好心肠汉子微微的笑了笑。

原来那汉子所关切的才是她的孩子:“地上虫多,孩子放在地上不好。你太太嫌累,我倒可以代劳抱抱。”

当爹爹的男子正和两个自己声明是木工身份的人在说话。

“今天不晓得炸的哪里?”

“说不定在城里!”是一个姓卢的说。他穿了件相当像样的毛蓝布中山装,领口敞开,露出一件洗旧了的绿色线背心;下面是赤脚穿了双新黄皮胶底鞋;一顶旧的灰帆布考克帽考克帽,即太阳盔。——原编者注扬在脑后;一口重庆腔,若不说话,你一定会猜是下江逃难来川的,尤其是口里那两颗金牙齿,和不时拿在手上的那只硬木烟斗,以及一盘很旧的带尺。

他的伙计是新繁人,倒是十足的土装束,粗手粗脚,麻耳草鞋,挥着一把纸壳扇,背上还背了一顶土制草帽;头发也是剃得精光,看起来并不像那位留有拿破仑发式的海派木工狡猾。他姓骆。

但是那姓卢的说了之后,却连忙向他请教:“骆哥,你说是不是?”

姓骆的只是唔了一声。

“若是在重庆,我真敢写包票,只要炸弹一落地,我有本事立时立刻就给你说出来是哪处挨炸了。”那姓卢的天生是个爱说话的,还接着说道:“格老子,成都这地方硬不同!像‘七·二七’那天,我在少城红墙巷老文家里。他妈妈的,隔两条街就挨了他妈十来个炸弹!嗨!那声音才并不凶,跟打闷雷一样。后来,炸新津飞机场,格老子,你硬不信会是隔了他妈百多里!我在武侯祠那带,嗬!连窗格子都跟他妈震下来了!骆哥,你哥子如其到了重庆的话”

年轻妈妈笑道:“莫劳烦你,娃儿又沉又热,让他凉一凉儿好。”

“听腔口,你太太好像是南路人?”那汉子这样问。

“我们是彭山青龙场”

“哦!青龙场,那倒是个好地方!”

“你先生去过吗?”

“怎没去过?就是今年,还去过一次,到同益去买碱。”

“同益曹达厂吗?”

同益曹达厂虽不算大,但牌子很老,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不但青龙场的人提起它来,觉得是桩光荣的事,就是彭山全县人也把它认为是本县地方的新工业之母,虽然就在彭山县城外,近几年还新成立了另一家碱厂,几乎是同益的生冤家死对头。

因此,年轻妈妈才越发同那汉子谈得拢了,俨然将其当做了他乡的故知。

中学教习身边有两个穿麻灰布制服,打着青布绑腿的高中学生。一个很年轻,看来不过才十七岁,高高的、瘦瘦的,态度很是胆怯。当那抱怨爷爷多事的小姑娘好奇的多看了他几眼时,他已通红了脸,时时低下头去,拿指头在泥沙地上胡划。另一个身材很矮,骨骼粗大,全身肌肉充实得像一条小牯牛,大脑袋上也戴了一顶青哔叽的,时下流行的“指天恨地”式的制帽,虽然崭新,不仅汗已浸透,而且显得一张面孔更大更糙更老。整个说来,实实不大像一个读中学的学生。据他投考的初中毕业凭照上算来,应该是十九岁,但是天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一般同学都唤之为老大哥,似乎连这位已有资历的理化教习也未必就长了他好多。

他是江油人,是今年春季才上省投考进了一个高级中学。同学们都知道真个考的话,他再读三年初中,也未必有考取的希望;英文、数学几乎是零分,已经读到第二学期了,似乎还没有入门;国文哩,还好,能够写出百多字的文言文,工架还老练,别字也不多,只是不会作语体文,而其所以能够考取上者,据说除了得力他这位同乡的理化教习之特别吹嘘外,还得力投拜到军事教官和训育主任两位先生的名下,先作了一个月的私塾弟子之故。

因为世故相当深,不但一般年轻同学都能与之相处得好,不但师长们都能另眼相看,便是小工杂役校警等,也很恭维他,说牛维新先生真大方,会使钱,你就多弄他吊儿八百,他也满不在乎。

其实他脾气也真好。老实说,简直就叫没脾气。凭你怎么惹他欺他,他总是笑嘻嘻的让你,有时还假装不晓得。谁也知道他气力极大,还能够打几拳,有人说,七八条大汉未必打他得倒,可是谁也敢于揍他几拳,相信他不会还手。

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真如人们猜的:是个犯了事的乡长吗?是个通过匪的袍哥吗?是办过小学而再求深造的绅粮吗?全没有人知道,除了他同乡,这位理化教习白知时一人外。

姓卢的木工始终说不到本题,即是说今天的敌机轰炸了哪里。姓骆的木工老不开口。而那个当爹爹的人乃转而请教到白知时:“你先生可晓得炸的是哪里?”

那个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号喊菩萨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说道:“明天报上总有。”

白知时把顶旧棕绿草帽当扇子扇着,哈哈一笑道:“报上有吗?”

当爹爹的那人问:“敌机硬投了弹,全城几十万人跑了半天警报,千真万确的大事情,难道不载?”

“我并没说报上不载牛维新,你说哩。”

牛维新先拿眼把众人一扫,然后很正经地回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并没说过报上不登载的话。”

“唉!你不明白我的语意。”他习惯了在讲堂上的动作和口吻:“黄敬旃,你说。”

黄敬旃还在地上胡划。抬起头来,又拿手把那顶“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迟迟疑疑地道:“先生说的是是”

好像那小姑娘噗哧一笑。

黄敬旃的脸又红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说不下去,连眉毛骨都红了。

老太爷把叶子烟杆在地上一顿,微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说,报上一定不会登得很清楚的?”

“是呀!永远是敌机窜入市空,我方早有准备,敌机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击,不敢久留,仓皇投弹而逃,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永远是这机械的八股新闻。你们说,能确实知道炸的哪里?我们到底损失了些啥?到底死伤了人没有?敌机飞临成都市空,从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晓得,是不用说的。弹落荒郊,毫无损失,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倒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

当爹爹的那人乐得跳了起来道:“着!着!你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常是这样怀疑。比如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明明闷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听见日本广播,早已把确数报出了,我们的报纸却说只闷死了七百多人,有的还三翻四复地说,七百人中还有多数自己缓过气来走了。真是只好骗鬼!你先生没见那景象才惨哩!”

“你先生那时在重庆吗?”姓卢的木工兴奋地说:“唉!说起来,我还几乎在数哩!”

年轻妈妈忽然叫了起来道:“请你莫说罢!我的先生不也几乎在数吗?那时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如今想起,还会打抖,真是亏了天王老爷有眼睛!”

她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在怀里,并拿脸去揾着那红冬冬的小腮巴,非常母爱地说道:“乖儿,乖儿,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

和她搭白的那个又黄又胖的汉子,却木木然地说道:“这有啥!乱离年间的性命,哪个不是捡着的?除非你是委员长!这惨案虽是听见说过,到底不如身临其境的说得真概,你两位说说看。”

年轻妈妈仍然叫喊道:“莫说呀难为你们!”

老太太也道:“当真不要说。那样凄惨的事。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听一回已经够了。阿弥陀佛,哪里还去找地狱!”

白教习把右手一挥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确不好再说,何况太太们的神经已是受过刺激了的。我们还是来讨论本题:今天到底炸的哪里?”

姓卢的木工接着说道:“自然在北方。骆哥,你说是不是?”

“在北方,那何消说。我们要确实晓得的,到底在北门城外吗,还是在城里?”

老头子道:“这颇难说!几十架飞机,投的炸弹一定多。远哩,地面都有点震动,不甚远哩,声音又不很大。”

姓卢的木工又抢着说:“声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

那又黄又胖的汉子把手上的篦丝潮扇连扇了几下道:“有啥研究头!等解除了,进城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白知时笑道:“这是英国人的精神,也是美国人讲实验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们为啥要研讨?就因为我们等不得进城打听。”

那小姑娘仰面说道:“这容易啦!我们朝北方看看,天上没烟子,定在城外老远没人家的地方。”

黄胖子眯着水泡眼哈哈笑道:“对的,对的,我全体赞成!”

小姑娘好像生了气,回头去瞪着他道:“稀奇你赞成!”

“拐了吗?”

“赞成就赞成,你一个人,为啥算全体?不是安心挖苦人?”

“你这小姐倒会挑字眼!我们生意人,一根笋就是这样说的,别的人倒没批驳过我!”

白知时向老头子道:“这小姐脑经作者认为思考是脑部神经在起作用,故写作“脑经”为正,写作“脑筋”为误,其作品均依此说。而1981年版《李劼人选集·第三卷·天魔舞》均作“脑筋”,今依作者原意改作“脑经”,下同。——编者注倒细,读中学了罢?”

“要是学校不疏散得太远,已经初中毕业,该进高中了。”

老太太接着道:“你先生不要见笑,也是我们把她耽误了的。他父亲是有病的人,经不住在成都受惊恐,是我主张送到遂宁乡下他丈人家去养病。他哥哥又考上空军,到昆明去了。家里没一个人,只我同她爷爷,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两三个用人,不是自家亲骨肉,怎说靠得住的话,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的,不然,是应该跟着学校到彭县去的。”

“还年轻,不算耽误。啊!还未请教贵姓。让我先自己报个名罢!”

那黄胖汉子连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报,大家怎能无缘无故聚在这一块?可见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通个姓名,将来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学白先生的样,自家报名,贱姓先并不是针线的线,是先生的先,先后的先,”

年轻妈妈首先表示惊异:“这姓好怪呀!”

“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点。你们没到过眉山吗?那里有个地名叫先滩,本地人又读变了音,叫旋滩,其实就是敝族的姓,”

“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

“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家在这九里三分九里三分,旧时成都从东门到西门的距离,这里指成都域区。——原编者注已住了两三代人了。我们做生意买卖的,哪里好哪里住,比如舍间家小现刻因了疏散,就在郫县安德铺落了业,只我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将来洗手回到安德铺,不又算郫县人了吗?”

当爹爹的那人接着问:“尊号呢?”

“这年成将本求利的人,还敢开号头?有号头就有帐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烦?啥子印花税啦,营业税啦,所得税啦,过分利得税啦!还有啥子商会会款、同业会派款、牌照捐、房捐、马路捐、救国公债、美金公债,这一大堆不说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劳费、壮丁费、义务保安费、棉衣献金、鞋袜献金、飞机献金、祝嘏献金、就可以把你几个血本弄得精光!像我们能有好大的本钱敢开号头?”

姓卢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个钱的捐税不给,光是净赚,格老子才安逸呀!”

“你才说得轻巧,不给一个钱的捐!你问问看,到处是海关,这样照从价抽百分之二十,那样又照从价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从东门进城,从南门出城,包你上个百分之三十。并且还由他杂种们估价,又没有一定的把凭,说你值一万块钱,你就得该他三千块。这样的年成,做生意买卖简直是犯罪!像你们作手艺的倒好!”

“好吗?你没有钻在这一行里来!格老子生活好贵哟!工钱是挨的,不能月月涨。生活哩,像长了翅膀在飞!摊派献金还是有我们的份,不加入工会不行,加入了,还有啥子强迫储蓄啦,团体保险啦,党费啦,团费啦!格老子一月几个牛工钱,光是吃饭就成问题。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税再重,水涨船高,货物卖贵点,还不是摊在我们这些买主身上了,有卵的亏吃!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妈的政府是大强盗,你们就是小强盗!”

“能够算小强盗又好啰!你晓得不?限价又来了。货物的成本已高,捐税又重,还要限定你的卖价。卖哩,再也买不回来了,不卖哩,来查你,说你囤积居奇。经济检查队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恼火哟!做生意!你还说水涨船高不吃亏!”

当爹爹的那人笑道:“你们吵些啥?国难期间,哪一行不在牺牲,这些牢骚不发好了。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却扯了这一长篇。”

“原来你问尊号?哈哈,我听成字号去了!我名字叫长兴,草字洪发。说起来倒像号头,其实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请教?”

“朱乐生。”

“恭喜在哪里?看你先生模样,像是一位机关上做事的。”

“倒是在一个机关上服务。只是个小公务员,挣钱养家罢了,说不上别的。”

先洪发看不出他那神情,油然追着问:“到底是哪个机关?”

“说出来你可别多心,就是在税局里做事!”

“啊也!真正失敬!朱先生!”他又赶紧站起,必恭且敬地鞠了一躬:“万想不到你才是我们的管头!咳!朱先生大人大量!不知者不为罪,有啥不好听的话,包涵包涵!”

顿时,几个人的面孔似乎都有点故意在微笑。本来甚为和谐的空气,好像起了棱了。也没有人想起挨次去请教坐在水边,挤得甚紧的那一对人的姓名家世。而那一对,仍然不瞅不睬,各自叽叽喳喳,俨然是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白知时也故意作了个不相干的脸色,向他两个学生说道:“何小姐刚才所说的话,理由是有,但是不充分,我们能不能给她补充一点?尽管发表,借此测验一下你们的脑经,何小姐,我先声明,我们并无恶意。真理是越研讨越明白,老太爷,你也同意?”

老太爷老太太自无话说,牛维新板起一副粗糙而又宽大的面孔,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说话的动机。

白知时瞅着黄敬旃道:“你说说看。不要紧的,快要二十岁的人,别太腼腆了,显得没出息。”

黄敬旃先红了一回脸,连那何小姐的眼光都在督促着他,好像太不好意思了,反而拿出了拼命的勇气,猛的站了起来,很庄重地说道:“倒要请先生勾一个范围。”

“又不是学期考试。”

“却不明白先生要我补充的是哪几点?”

“并没有几点,只是说日机炸弹投下,是不是起了烟的就在城内?而断定其在城外者,以其炸弹投落在无人家处,因无烟子可睹故!”

何小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批评一下对不对?”

“不对!”黄敬旃自己都不相信何以这样直率地就说了出口。

白知时道:“理由呢?”

“日本飞机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只有高射炮抵挡,但高射炮有限,日本飞机为啥要把炸弹投在荒郊?”

“这可算是第一,即是说必要把炸弹投在目标上。但目标不一定就是房子,是不是?”

“是的,比如飞机场。”

“照几年来日机轰炸机场的例子,跑道倒不一定是第一目标。其第一目标为何?”

“是飞机。”

白知时笑道:“你要想到我们的飞机,不是早跑了警报了吗!停在机场上挨炸的,不见得瞒不过日本人的眼睛。那吗,他顶要摧毁我们的是啥?”

又把黄敬旃问住了,恰像在讲堂上口试时那种窘态。

何小姐突地跳了起来叫道:“我全懂了!他们要炸的是汽油,汽油是有烟的,你不过要说有烟子起来的地方,也可以是在城外!”

这连她的婆婆也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学生到底不及老师!”

轮着何小姐红起脸来了。

白知时微微笑道:“不然,还是她脑经活泼些,你只看我的这位高徒,不过,还有哩,就不起烟子,也不能断定就不是城内被炸,你再补充一下看。”

那姓卢的木工正待乘机表白一下:纵在税官跟前,他也不在乎,骂了政府做强盗,总不能算是抗税。于是就抢着说道:“格老子,这个,我又懂了!‘七·二七’那天,他妈的一百零八架敌机,炸弹像大白雨样,炸垮他妈的好多房子,格老子亲眼所见,并没有一处起火。”

白知时转身去,把他肩头一拍道:“朋友,你这证明真有力,可打八十分。但是,你再说明那天为啥不起火的原因,就可得其余二十分了。”

“我啷格晓得!”

税官朱乐生也乐得把气氛转变一下,免得连自己都拘束起来,插嘴道:“我替他挣这二十分罢,白先生。”

“一定给你,请你说。”

“我说,那天日机投的全是爆炸弹,没有烧夷弹的原故。”

“正是哟!这样一来,何小姐的一句话,才算正反两面的理由都有了。”

老太爷已经把一只装叶子烟的皮盒子摸了出来,一面笑道:“话倒说得好,到底炸的哪里呢?还是不晓得!”

白知时道:“理论有了,再加以观察,总可知其大略。这地方较为隐蔽,眼界不够大,到右边高坡上一望何如?”

年轻的朱太太抱着孩子先起身道:“怕也快解除了,不如慢慢走着,从这儿到马路还有一大段小路哩!”

先洪发忙眯着水泡眼道:“把少少交给我抱罢,你太太空手好走些!”

他到底还能抓住献殷勤的机会啊!这个善于投机的家伙!

同类推荐
  • 名利场(下)

    名利场(下)

    威廉·麦克皮斯·萨克雷(1811-1863)生于加尔各答一个富裕的东印度公司职员的家庭。在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萨克雷写过讽刺幽默故事、特写、诗歌、小说等。在他的大量作品中,有不少是中、长篇讽刺性小说,都像是一幅幅十八、十九世纪英国日常社会生活的有趣图画,对统治阶层的生活进行了尖锐、深刻的批评,充分揭露了贵族、资产阶级的丑恶面貌,但他很少描写人民群众的生活。萨克雷在文学史上是仅次于查尔斯·狄更斯的英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马克思认为狄更斯、萨克雷等是当时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揭露出政治和社会上的真相;一切职业的政治家、政论家、道德家所揭露的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们揭露得多。”
  • 一张美人皮

    一张美人皮

    1966年初春,公安人员凌雨琦在北京发现了梅花党大陆潜伏头目白薇的踪迹,跟踪她来到恭王府蝠厅,这时,一个黑衣少女用飞刀杀害了白薇,并剥下她的人皮。凌雨琦与黑衣少女对打,人皮不翼而飞。原来白薇是梅花党主席白敬斋的二女儿,她的身上绘有梅花党大陆潜伏特务人名单,只要用美国中央情报局秘制的一种特殊的药水涂抹,每一朵梅花上潜伏特务的人名、地址和联络暗号就会显现!围绕寻找白薇的人皮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 盲爱

    盲爱

    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一对看上去很奇怪的夫妻,因为我们都看不到光明,可是我们却彼此搀扶,相互照顾。我在心里默默发誓,此生,我将与她不离不弃。上天是公平的,虽然他带走了我的眼睛,却又一次赐给了我光明!
  • 超越攻击

    超越攻击

    本书是作家苗长水创作的一部军旅题材的小说。小说讲述了防御作战博士寒星来到步兵272师当师长,从此注定要和那些视荣誉为自己生命的团、营、连长们,与那些从地方大学入伍的莘莘学子们,与至今仍然坚信“只有步兵上去才能解决问题”的老首长们,与那些家庭富有却不知责任为何物的“小皇帝”,以及那些把吃苦当财富、把流血流汗当光荣的乡下娃儿们一起演出一幕幕惊心动魄又引人入胜的活剧。
  • 你是我的竹马大人

    你是我的竹马大人

    多少浅浅淡淡的转身,是旁人看不懂的情深。如果有一天,你能走进我心里,你一定会流泪,因为那里都是你给的伤悲;如果有一天,我能走进你心里,我也一定会流泪,因为里面都是你的无所谓。我接受了你喜欢小硕的事实。随后接受了你暗恋黄娅三年的事实。最后也接受了你最爱的人其实是Kl的事实。我没有想过,我最后的最后还要学会接受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以后也不会爱上我的事实。彼年豆蔻,青梅竹马,竟是一句玩笑话。
热门推荐
  • 上错车嫁对人

    上错车嫁对人

    当你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搭在你肩膀上,还问你要吃的,这惊吓程度堪比贞子从电视机里面爬出来!傅任在服务区上错了车,误打误撞了认识了侯彧。三年后在会所KTV包房意外俩人重逢,各种巧遇,各种的“猿粪”,精彩浪漫故事缤纷上演。
  • 超级优等生:优等生最高效的学习方法(超值金版)

    超级优等生:优等生最高效的学习方法(超值金版)

    有很多学生对学习没有信心,不感兴趣,进而厌烦学习,表面上看来是学生没有领会知识,没有学懂,没有学会,成绩差,实质上是这些学生不会学习,不会运用正确有效的学习方法,不会调控自己的心理状态和学习活动造成的。由于缺乏正确的学习方法,越到高年级,知识越多,他们就越来越难,一门课程一门课程地垮下去,最后导致对学习完全丧失信心,厌恶学习,逃避学习。实际上,我们身边那些轻易取得骄人成绩的超级优等生,无不使用了科学有效的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所以,我们学习不仅要学习知识,还要学会学习。
  • 爱笑的修罗

    爱笑的修罗

    一个人,一把剑,朋友哟,不离弃,母亲啊,别流泪,即使被全世界当成修罗恶鬼,我也要坚持我的处世之道。
  • 网游之混沌剑魔

    网游之混沌剑魔

    上古战场一把封印神剑造就一代冷血杀神!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职业任务造就一代剑魔。扮猪吃虎是他的本性,玩世不恭是他的个性。义薄云天的兄弟情谊堪比桃园结义,助其成长!且看一代扮猪吃虎的冷血杀神如何威震天下,所向披靡!变强,不断变强,让剑魔之名响彻天堂…
  • 异能末世录

    异能末世录

    人物崩坏性格崩坏行为崩坏伦理崩坏生活崩坏世界崩坏世界什么的都坏掉就好了突如其来的病毒毁掉世界又创造全新世界异能是几乎所有幸存者都有的能力与新的生物争斗恢复人类的正统地位秩序崩坏建立新秩序
  • 穿越之逗比公主你别跑

    穿越之逗比公主你别跑

    传说有一个大美女,一朝穿越,卸下冷酷面具,于是我本逗比。穿越成公主的她看到妃子不爽全家干之,看到宫女不顺眼,拖去喂狗之,看到皇上很傻,骗之,整天无聊在和太子欧巴吵吵嘴,闲着无聊蛋疼跑去青楼拐个妖孽男回家当老公。吧妖孽男睡了之后,就扔掉,结果被人家追到天涯海角,名曰,公主你要对人家负责。
  • 赛里奥斯传奇

    赛里奥斯传奇

    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到咿呀学语的幼儿;从蹒跚学步的幼童到求知探索的儿童;从学习思考的少年到的怀疑叛逆的青年……从踏入校园的畏惧、好奇到走出大学的迷茫、自信……从无知、无畏、充满幻想和激情,到愤慨、迷茫、知道敬畏……毫无疑问,虽然我们总是不想承认,但是我们的的确确在一点点长大!既然成长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事情,那么所谓的迷茫与逃避就显得毫无意义,我们唯有迎头而上!----------这是一个少年在游戏的虚拟世界中不断成长的故事,这里有亲情、友情……嗯,或许还有爱情。
  • 总裁霸爱:狂宠契约妻

    总裁霸爱:狂宠契约妻

    上一代的恩怨牵扯了他们的人生,对于她来说,他就是她的一切。而在他眼中,她是那么丑陋不堪。他让心爱的女人留宿,她说,在你心里我算什么?“苏以浅,别自以为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的泪水崩溃而出,止不住的流下,那么就让她放纵一次吧。下药,一夜缠绵,她默默离开。再见,他依旧叱咤风云,堵住她的去路,邪魅一笑:“想走?可以,把孩子留下。”女人,从我知道真相那天开始我就决定了——离开我?下辈子吧!
  • 抢个皇帝做老公:战神八小姐

    抢个皇帝做老公:战神八小姐

    她生平最讨厌被人背叛,前世死于伙伴之手,穿越后又有人对她不断放暗箭,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叶骨朵,真就这么好欺负么?竞争少族长,抢伪善姐姐的老公,她发誓要为自己复仇,可是……这个被抢的男人不是应该失声痛哭大声求饶么?可他这一脸心满意足的是为啥?OMG!!难道……她抢错人了?
  • 美国名家短篇小说赏析(中级)

    美国名家短篇小说赏析(中级)

    本书精选了十二位美国文学巨匠的12篇美国短篇小说的精华之作,每篇文章前有简短的引言,文中还附有编者的评注和分析及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