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点上去的。你可晓得其中的奥妙么?”
“我问过马异人,他说胸口呈现‘王’字乃是称王之兆。”
“这三横一竖还有另一层意思,日后你我见面,我会告诉你的。不过,那时就是你的死期了。”
马大力听了这话,忽然抽出鞭子,照着那匹马奋力抽打过去,看那人是否真的有什么法力。
那个手牵缰绳的马夫连人带马都惊跳起来。马夫好不容易才稳住那匹马,走到马大力跟前惊讶地问:“少爷,你怎么平白无故地抽打我的马?”
马大力举起鞭子说:“我方才抽打的分明是骑在你马上的女魔头。怎么,你没看见?”
马夫说:“少爷定然是中了鬼子的法术,阿弥陀佛,我这马上除了一块红布,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女魔头?”
这时,阿根也一颠一颠地跟上来。马大力问他:“你可见得马上有个红衣女魔头?”
“什么也没有。”阿根张望了一眼说,“少爷你满脑子都是女人,这时刻心里一乱,就难免变个女魔头的影子出来。我爹就常常对我说,走水就是起火,走神就是见鬼。少爷怕是见鬼了。”
“真是大白天见鬼了。”马大力嘀咕了一句,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他使劲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女魔头的影子,耳边却隐约传来一个声音,“记住我吧,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
“呸。”马大力吐了一口唾沫,念了几句咒语,就继续往前行。
过了一个村庄,他叫住一个老人问:“前方是否有日本鬼子?”老人指了指北边那座山说:“还用问?鬼子都已经从那边的村子杀过来了,少爷,你赶快带着家人逃命去吧。”马大力不听规劝,依然逆着人流向前跑去,那些被人畜踩踏的浮土沸水般溅到脸上,竟然也是发烫的。半道上他又截住一名挑着担子仓皇奔逃的货郎问:“告诉我,他们有多少人?在哪个方向?”货郎把担子从左肩转到右肩,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说:“看样子有三四百号人,正打北边杀来。”马大力问他是否见过鬼子的模样,货郎忽然瞪大了眼睛,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他们哪,一个个都矮如冬瓜,身披铁甲,头顶银盔,使用的是一种十分厉害的鸟铳。我说少爷,你还是赶紧回头吧,免得碰上鬼子自讨苦吃。我这一担货物正愁挑不动,还不如借你宝马驮上一程。”马大力举起那张硬弓在他的箱子上敲了三下,丢下一句“胆小鬼”就挟着灰尘飞奔而去。
他跑过一个村庄,远远就看见三个人从山上跑下来。他们虚弱的身影在阳光中飘忽着。马大力等他们挨近时喝问道:“鬼子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其中一个答道:“鬼子正在山那边。”马大力又问:“这里四面环山,你们说的山那边指哪一边?”他们惊魂未定,都茫茫然地环顾四周,有的手指西南方向,有的手指西北方向。他们还没收回手指,竹林那边忽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宁谧的竹林顿时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是鬼子,没错,是鬼子们在叫喊。”那三人吓得连滚带爬钻进了乱丛棵子。他们见马大力仍然屹立不动,怕暴露了目标连累自己,就钻出头来向他催喊道:“快走哇,躲到一边去。”马大力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那匹马竖起了竹叶般尖削的耳朵,马大力把头俯向马耳边,好像这样就可以获得双重的听力。他仔细听那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不像是鬼子的怪叫。他的双脚踩在马镫上直立起来,手搭凉棚向竹林那边望去,绷紧的脸皮忽然舒展开来:“你们看呀,是自己人。”几个,几十个,上百个,数百个,他们从竹林中探头探脑地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村子里的血性汉子,听到鬼子进村的消息,他们都按捺不住了。正在舂米的伙计拿起了木杵,正在磨镰的庄稼汉拿起了镰刀,正在打马掌的铁匠拿起了铁锤,正在划船的艄公拿起了竹篙,正在开采石头的石匠拿起了铁钎,正在裁衣裳的裁缝师傅拿起了剪刀,正在刳木的大木师傅拿起了斧头,正在放羊的羊倌拿起了皮鞭;还有一些人拿起了铁铲、铁锹、谷耙、瓦刀、擀面杖、锄头等。
三个躲在乱丛棵子里的胆小鬼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向自己人挥动着双手。他们走过来问马大力:“鬼子呢?我们一路走过来怎么就没见着鬼子?难道他们既能上天,也能入地不成?”马大力转过头来问那三个胆小鬼,“你们从山那边逃过来时,不是说亲眼见着鬼子杀过来了?”其中一个怯声怯气地说:“我也没见过鬼子,我只见过那几个见过鬼子的邻居,是他们跑过来说鬼子来了,还叫我们赶快收拾细软逃命,这不,我慌里慌张,连猪食都忘了喂。”另一个支支吾吾说:“真的,鬼子真的来了,我在半道上就曾听到鬼子怪叫的声音。”马大力打断他的话说:“你可以确定他们就是鬼子?”第三个补充说:“我也好像听见了。”马大力说:“你说好像,只是想当然而已,说到底你们三个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鬼子。你们方才听到自己人的叫喊不也说是鬼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发出讪笑。马大力说:“东西越带越少,话越传越多。人都是这样子,贵耳贱目,听风就是雨。依我看鬼子压根儿就没来,只是自己吓唬自己人。”
话刚说完,山那边忽然响起了一连串清脆的枪声。枪声在空中回荡,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翻着白眼看天空,好像子弹会在天上变成雨点洒落。马大力嘟哝了一句:“这些狗娘养的鬼子,飞到天上的时候就打我们地上的,站在地上的时候就打我们天上的,这明摆着是要跟我们干一仗。弟兄们,刀趁快,火趁热,不怕死的就跟着我痛痛快快地去杀一场。”
几百号参差不齐的人沿着古驿道浩浩荡荡地向山那边进发了。他们的脚步声随同干燥的浮土在驿道上飘扬,几只野兔从灌木丛中惊跳起来,愤愤地看了他们几眼,就倒着四条短腿向山下跑去;还有几只正抓住树枝睡觉的小鸟也受了惊吓,它们抬起头来,用倒三角眼瞪着他们,然后很不情愿地拍拍翅膀,扑棱棱掠向天空。一群鸟在碧蓝的天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犹如一片动荡的旋涡。它们久久没有落下,跟地上那些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但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飞得那么高,也无法躲避飞躜的子弹。一声枪响,这群鸟突然像瓦片般崩散,有一只中弹的鸟落了下来,另一只受了惊吓也落了下来。
马大力快马加鞭,抢先到达山顶。他闻到了一股烧烤兽肉的焦煳味。他翻身下马,趴在一块鼋头形的巨石上朝下看,山谷间飘着蓝烟的地方围着七八个人,正用削尖的树枝叉着几块兽肉在火堆上炙烤;左近有四五个人,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白内裤,正站在一条清清亮亮的溪流里,猫着腰,双腿劈开,用刺刀叉着水底的游鱼;还有三个背着枪的人正在追扑一只企图逃跑的野雉鸡。他们就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就是这副匪相?马大力的嘴角浮现出带有轻蔑的冷笑,他回过头来对身边的人说:“我还以为日本鬼子有三头六臂呢,原来他们跟咱们村子里的小瘪三一样只会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站在身后的人指着天空喊道:“看,又有几只鸟飞上天空了。”那是几只雀鹰,它们绕着一个看不见的点,在空中画着巨大的圆圈。它们一定是闻到了山谷间的肉香,也想尝上一口。
一名日本兵举起手中的枪,朝天瞄准,那群鸟忽然散开,只剩下一只。马大力对身边的人说:“那只鸟也是咱们马家堡的鸟,与其死在鬼子手中,还不如死在咱们手中。”说着他就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站在那块巨石上,挽弓搭箭。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射手,他明白:射鸟时箭头要瞄准它的前方。那只悬在空中的飞鸟并不知道,在地上,一种最现代的武器和最原始的武器已经同时瞄准了它。
“嗖”的一声,马大力手中的箭离弦飞出,中箭的鸟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静止的黑点,好像它已被钉在蓝天上,不会再掉下来;与此同时,空中发出一声枪响,那只鸟晃荡了一下,接连翻几个滚,最后笔直地从空中坠落。那名举枪的日本兵看见上方有人手中扬着弓箭,就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他的同伙们都抛下了手中的野味闻声赶来。
“喂,拔掉你的屁塞,快报上名来,老子箭下不死无名鬼。”
马大力是用俯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因此说话的口气也带有居高临下的味道。鬼子又哇啦哇啦地乱喊一气。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鬼子不会自称是“鬼子”。
十几名日本兵以最快的速度集合到一起,严阵以待。他们见山上只有几个村夫在大吼小叫,就端着机枪在树林的掩护下爬上山坡。马大力善用强弓,立时举起了弓箭,瞄准带头的那名曹长。“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他手中飞离,在空中画出一条强劲的弧线,不偏不斜地射中了曹长的咽喉。由于使劲过大,马大力脚下打滑,从岩石上摔了下来,身体卡在两棵树之间。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他突然听到一排密密麻麻的枪声。身后几名壮汉都应声倒下了。几颗子弹可能是在瞄准时普遍出现了问题,全部打偏,从他耳边掠过,分别击中他身旁的几棵大树。当泥屑和树叶纷纷落到马大力身上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在这一瞬间险些丧命。随后赶到的马家堡人分成三股沿着斜坡冲下来,随同他们一起冲下来的还有檑木滚石。日本兵见势头不对,就一边开枪,一边往后撤退。马大力从尘雾中抬起头来,看到身后躺着几具尸体,鲜血像虫子一样在他们脸上蠕动着。阿根赶在枪声远去之后才牵着枣红马跑过来,顺着树藤爬下去,把马大力从两棵树之间使劲拉出来。阿根的裤管尽管发出了簌簌声,但他还是以十分镇定的口气对马大力说,他没有在战马上饮弹而亡,简直就是一种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