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马老爷患便秘症的第二十三天,马府的厨娘遇见了一桩怪事:一些肉食放在肉案上,到了第二天就找不到了。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健忘,但接连几天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她就产生了怀疑。厨房的门锁一向完好无损,似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进来偷吃。
烧午饭的时辰,厨娘又撞见了相同的怪事:灶台上刚煮好的牛肉竟然不翼而飞了。她只听说过煮熟的鸭子会飞走,没想到煮熟的牛肉也会飞走。四下里扫视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之处,就赶了出来。只见一个运瓜菜的仆人正鬼鬼祟祟地从水碓房里出来,还立在那里,抹着嘴角,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厨娘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说:“你好大胆子,竟敢偷吃老爷的牛肉。难怪我这些天老是发现厨房里少了东西,原来是你做的好事。”但仆人矢口否认自己“偷吃”。厨娘双手叉腰说:“没有偷吃,我的肉怎么会凭空不见了?”仆人说:“你的肉一定是叫猫儿或是老鼠吃了,你应该找它们去要。”厨娘是一根筋,一口咬定是他偷吃。俩人的吵闹声招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大家七嘴八舌,说法不一。最后,俩人闹到了管家那儿。管家问明了事情的原委,就对仆人说:“一定是你偷吃的,不然你怎么会抹嘴打饱嗝?”仆人辩解说,他抹嘴是因为刚好把牙缝里的一丁点菜屑剔了出来;他打饱嗝是因为刚才进水碓房喝了几口凉水,肚子有些发胀。管家说:“偷儿自有偷儿的理由,没有一个偷儿会在挨揍之前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这话明显带有威胁的意思。
马老爷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让人把他们叫了过来。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就问仆人:“你有几斤重?”仆人回答:“八十九斤。”马老爷又问:“确定?”仆人说:“确定。”众人不知道马老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接着他们又听到马老爷问厨娘一个同样的问题:“你那块牛肉大约有多少斤重?”厨娘回答:“四斤重。”又问:“确定?”再答:“确定。”马老爷沉吟片刻,指着仆人说:“那就让他上秤称一下。”仆人上了秤,一称,果然只有八十九斤。马老爷对厨娘说:“那四斤牛肉没有跑到他身上。”众人一片哗然,都竖起拇指说马老爷聪明过人。马老爷对厨娘说:“你冤枉了他,应该给他四斤牛肉作为赔礼。”事情就这么定了。
厨娘回来后,憋了一肚子气。她开始把疑点落在那群该死的老鼠身上了。她从村上弄来了一只虎皮猫放在厨房里,以防老鼠偷吃。可她发现,这只馋嘴的虎皮猫等她一转身就去叼灶台上的一条鱼头。为了教训它,她用绳子绑住猫腿,以免它偷吃,可是这只猫很快又咬断了绳子。厨娘本来是让猫来制服老鼠的,现在却要反过来想方设法制服这只猫。她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用更粗的绳子来绑住猫的两条后腿,猫咬不动绳子,果然就很温驯地躺在地上。到了晚上,她也没有解开猫腿上的绳子,以为猫的叫声就足以吓退那群老鼠。
第二天,厨娘打开厨房的门,发现地上有一摊血迹和一撮虎皮猫的绒毛。她咕哝着说,世界上哪会有吃猫的老鼠?话刚说完,她突然听到了吞吃食物的声音,循声来到厨房的旮旯里,却见那儿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布满皱襞的皮肉一起一伏的。厨娘把扫帚倒过来捅了它一下,那东西竟然像充了气般伸展开来,她吓得脸色刷地变白了,尖叫着跑出门外。马老爷听说有这等怪物,也很吃惊,立马从病床上起来,让几名仆人搀扶着进厨房看个究竟。那个膨胀的肉团突然间又缩小了,匍匐在地上,像一个被废弃的布袋。
一名仆人正想用一支专门对付野兽的铁叉刺过去时,马老爷突然挥手喝止了,直觉告诉他,这个奇异的肉团就是马少爷那个失踪一年之久的胃。因为他体内的那只饕餮兽已对它作出了某种呼应。马老爷走过去把它抱起来搂在怀中,他对这个东西居然显示了一种超常的亲和力。它也没有张口咬他,柔驯得像一只豢养多年的宠物。马老爷告诉大家:这就是他儿子的胃,他的儿子并没有死去,他的灵魂附在大胃袋上重新回到马家了。
事实上,除了马老爷和二姨太,其余的马家人都对它不太欢迎,因为他们讨厌一只肉乎乎的东西占据餐桌的一角,和他们共同分享食物。这个神奇的大胃就像一个无底洞,任何食物塞进去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它是雌是雄,没有人知道它的食欲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它的胃口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消化食物,没有人知道它是靠什么生存下来,没有人知道它的寿命有多长。
那些日,马家堡人都带着好奇心过来观看,为马大憨动过手术的西医也赶过来了。面对这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胃,自称见多识广的西医也感到大惑不解:吃了那么多杂乱的食物,难道它不会产生贲门溃疡、胃底溃疡、胃角溃疡、胃小角溃疡、胃小弯溃疡?难道它不会产生肌瘤、脂瘤、纤维瘤、血管瘤、神经瘤?难道它不会产生胃黏膜发炎、胃扩张、慢性肥厚性胃炎、胃黏膜脱垂、胃窦炎以及别的特异性胃炎?西医要求把这个神奇的胃带到欧洲,让世界上最优秀的肠胃科医生进行解剖试验,但马老爷立即拒绝了这一要求。
这个大胃太神奇了,它尚未被人命名,因此人们就称它为“怪物”。二姨太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好像怪物是她生下来的。她向马老爷提出建议,要求马老爷赐给它一个名字。马老爷沉吟了片刻说道:“《神异经》中曾记载,昆仑山上有一只神兽,它没有五脏六腑,只有一条直肠子,可以让食物直通无碍,这只神兽的名字就叫混沌。现在我就给它取名叫混沌。你们以后也都要用这名字称呼它。”
二姨太常常把它像婴儿一样放在一个特制的摇篮中,给它源源不断地灌输食物,因为她已经失去了马大憨,不能再失去他留下的肉食大胃。其他几位姨太太都对此表现出憎恨的态度,她们不能理解的是,死亡为何对马大憨表现得那么仁慈,没有让他彻底死掉,却留下这么一个饭桶似的怪物。她们向马老爷抱怨说:“家里的肉类都被它吃光了,以后倒不如把它放在畜牧场里算了。”马老爷却这样对她们说:“你们不也是天天馋着要吃我的肉?我若是把一团草塞进去,看你们爱吃不爱吃。”这话倒是激醒了她们,她们趁马老爷睡后,就把厨房里快要烂掉的蔬菜倒进了“混沌”嘴里,但它竟吐了出来,原来它是不喜欢吃素的;她们又把整缸猪油倒了进去,“混沌”竟吃得津津有味。看它没什么事,她们就偷偷地把油罐也塞了进去。但这个小怪物居然没有被腻死,凡是沾染猪油的东西它都照吃不误。后来她们就大着胆子把那些油腻腻的锅碗瓢盆也都塞了进去。只是,没有人敢把自己油腻腻的双手伸进去。
“混沌”一天天地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只庞然大物,它似乎从来没有餍足息嘴的时候,一旦食物供应中断,它就会吞掉肉案上油腻的台布,接着就开始啃吃油腻的案板。然后连厨房里那几块被猪油浸透、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砖头也被一股脑儿吃掉了。奇怪的是,厨娘把别处的砖头用油浸了给它吃,它却掉头不吃。厨娘分析认为,这是因为厨房里的砖头天天被油蒸烟熏,味道能直透砖心。
马老爷闻讯后,又让仆人搀扶着来到大厅,发现地上只剩下几块断砖。这只怪物吃完了之后懒洋洋地滚到墙角,蜷缩成一团。“如果不赶它出去,屋子里的几块砖头恐怕都要被它吃掉了。”几个姨太太在背后唠叨说。马老爷挥挥手对姨太太们说:“尽管让它吃吧,又不会吃掉你们。”后来这只怪物果然又吃起砖头了,弄得整个厨房如同遭受了强盗的洗劫。几个姨太太神色焦虑地望着厨房的断壁残垣,她们似乎已经从一块断砖看到了这个家族没落的迹象。四姨太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看看,这‘混沌’像个败家子那样开始挖马家的墙脚了。”二姨太毫不示弱,她连讥带讽地说:“养一个败家子总比偷偷养一个汉子要体面。”这场争吵在马老爷的咳嗽声传来之后马上平息了。当初二姨太为马老爷生下了头胎儿,那是何等风光。自从马老爷把她扶为正室,她便常常显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样子。姨太太们心里嫉恨,嘴上却不敢得罪。后来姨太太们都相继有了孩子,就仿佛输光的赌徒又捞回了本钱,腰杆也挺直了,说话也有底气了,正应了那句“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的老话。现在马大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二姨太早已有了一肚子的幽怨,再加上马老爷这些日对她日见冷淡,她更是觉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幽怨之外又添了一层憋屈。
“老爷啊———”二姨太未及细诉心中的委屈,就已抢先跪倒在马老爷跟前,抱着他的双腿,声泪俱下。马老爷没有扶起她,只是用厌恶的眼神瞥了一眼。女人老了,似乎连眼泪也不值钱了,想当初,那一点一滴都是可以换来好些铜钱的。二姨太见马老爷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就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自讨没趣地爬起来。马老爷认为大家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马家有大大小小三百间屋子,吃掉一间厨房算不了什么。他吩咐厨娘说,既然它要吃油爆砖头,你就让它吃掉这座厨房。他平常总是说一名拙劣的厨子会把肉煮得像砖头一样难吃,而优秀的厨子会把砖头煮得像肉一样好吃。现在正是考验厨娘手艺的时候了。临走时他竖起手指用警告的口吻说,谁敢反对,就拆谁的屋子。因此没有人再敢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