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即便是最低等的,也不应该吃掉它们。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说来惭愧,我先前也杀过生、吃过动物。”
“天哪,真是可怕,你都吃过哪几种动物?”
“凡是可以吃的,我差不多都吃过。我跟着阿爹,口福着实不浅,每天都少不了要吃二十四牲,而且每餐都要变着花样吃。二十四牲嘛,就是六禽、六兽、六鳞、六介,总之,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包括在里面了。在我们那儿,人吃动物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们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残忍。对我们来说,牛羊呀、鸡鸭呀、猪呀,都是为我们这张贪婪的嘴而生的。我们的圣人很早就在书上规定,学生上学时,要送老师至少十串干牛肉,祭祀祖先时要供上猪头三牲。还有一种人,也就是我的私塾先生时常提起的君子,他们平日里离厨房远远的,因为他们不忍心看见家人宰杀家禽。但这种人回到餐桌之后也是照样要吃鸡肉、羊肉的。”
“你们吃这些东西,即便没有犯罪感,也应该有那么一点作呕的感觉吧。”
“其实不然,我们吃兽肉就跟你们平常吃青菜豆腐一样有滋有味。你们当然会认为我们这样吃东西是野蛮的、不能理解的,就像我们不能理解那些虫子为什么会喜欢吃动物的腐尸。我嘴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现在看到满园的动物,会不会产生一种吃掉它们的欲望?”
“假如我还拥有一个酷爱肉食的大胃,我也许会真的想把它们煮了吃,但我现在只剩下一个专吃蔬食的胃,即便见了肉食,也吊不起胃口了。”
“在我们这里,杀生吃肉,就等于是犯了人神共谴的大罪。你的脑子里即便有一丝吃肉的念头也等于是犯了杀生罪。”
“假如动物吃了人,或者是吃了别的动物,你们会怎样定它们的罪?”
“我们这个岛上所有的动物都是属于草食型的,即便像老虎、狮子、狼这样的猛兽也是拒绝肉食的。但假如它们因为发狂而咬死了别的动物,它们的同类会抛弃它们。这样的事的确发生过,但我觉得动物那样做是出于无知,人却不同,人是有脑子的,人犯了杀生罪,比动物所犯的更为严重。”
“假如动物自己死了,有人再拿来吃它的肉是否也算触犯禁忌?”
“人死了,不能交给动物去吃,动物死了,人也不能因此而名正言顺地吃掉它。”小鳗姑娘说道,“我听夫子说,吃了兽肉,人心就会变坏,饮了兽血,血液也就变得不纯了,那些吃兽肉的人,难保不会吃掉他们的同类。”小鳗这样说时,她觉得自己必须把马大憨从邪恶的念头中拯救出来。只要这个岛上还有一个人对动物心存恶念,那么她那种劝善的使命就一日不能中止。
小鳗姑娘始终认为,马大憨的本性是善良的,因此就教会他怎样与动物友好相处:“猪吃得太饱了,你要带出去散散步;两条狗打架时,你要带着食物上去劝架;鸟落在你的肩膀上,你不要将它挥手驱赶;不要大声跟松鼠说话,因为它们的胆子跟老鼠一样小;不要伤害一只小小的蚂蚁,假如它们挡住了你的去路,你要小心翼翼地绕开;不要把你身上的跳蚤掐死或丢掉不管,你要把它们放在猫狗身上,因为它们比我们更需要跳蚤来打发时日……”
蔬食益智,肉食损道。马大憨吃了小鳗姑娘亲手做的几样素菜后,顿觉心境豁然、思想澄明,有些以前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现在忽然弄明白了。经小鳗姑娘的一番精心调教,他很快就学会了做素菜的手艺。
那阵子,他吃完之后就去院子里的一株树下静坐。他呼出的气息被树吸收了,树呼出的气息也被他吸收了。每次他从树下站起来,就感到脑子里充满了玄妙的思想,通身洋溢着旺盛的活力。人们并不知道,这个面无表情、形同枯木的人已变成了一位智者。
有人劝他多运动,因为长坐之后有伤气血。但智者却是这样回答:生命在于运动?你看那些狗呀、马呀、它们跑得飞快,可它们的寿命却只有十年或二十年;而你再看树木,无风的时候它总是静止不动,但它们却可以活上百年或上千年。人若是一直在动,就等于是一直不动,其寿命定然不会太长,人唯有在动与不动之间得享天年。智者从人的皱纹和树的年轮、人的皮肤和树的表皮、人的经脉和树的根须、人的骨骼和树的枝干找到了相似之处;智者还通过树木的新陈代谢领悟到了养生之道,通过树木的枯荣和人的生灭找到了万物相通之理。智者以为,鱼与叶本为一物,鸟与花本为一体。造物主虽然把动物与植物分离开来,但动物中仍然含有植物性,植物中仍然含有动物性;动物吃进了植物,体内就有了植物的汁液,而植物从泥土中汲取了动物的粪便及腐烂后尸体的养分,就有了动物的汁液。一株银杏树自身不会走动,但它的雄株隔着了一座山却能与雌株相合;一只土拨鼠可以到处跑动,但它到了冬天,却可以像树根那样深藏在泥土中,保持植物般的静态。人身上的动物性太多,因此要多吃蔬食,以确保植物性充足。
但对马大憨来说,不吃肉食容易,不近女色却难。每回见到小鳗姑娘他总是害怕她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了,离开之后又盼着她早些来,他这样为一个女人魂牵梦绕,就难免乱了心志,耽误了功课。那天,小鳗姑娘没去找马大憨,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就跑过去找她了。小鳗姑娘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挑着针线,他就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一边,看天上的云朵。过了许久,小鳗姑娘抬起头来瞟了一眼,问他:“你看天上的云朵有意思吗?”马大憨说:“我没看出什么意思来。”小鳗姑娘说:“你没看出什么意思来,又发什么呆?”马大憨说:“我只是发了一忽儿呆。”小鳗姑娘笑着说:“说你呆你就呆,连自己坐了一个下午都不晓得了。”马大憨缓缓站起来,感到双腿有些酸麻,才发觉自己的确已坐了许久,眼见得日影也已西斜了。
第二天,马大憨又来了。小鳗姑娘依然在做针线活。而他就蹲在地上,看野鸭子吃谷物。小鳗姑娘又问他了:“你看野鸭子吃食有什么意思?”马大憨说:“没有意思。”小鳗姑娘问:“没意思你又看什么?”马大憨说:“我看见一只野鸭子跟另一只野鸭子挨在一起就觉得有些意思了。”小鳗姑娘咯咯笑着说:“它们觉得有意思也就罢了,你凑什么热闹?你站在一边看,人家还嫌你无聊呢。”马大憨说:“雄鸭子无聊了,可以找这只雌鸭子,我还羡慕着呢。”小鳗姑娘双手叉在腰间说:“你是无聊了,没意思了,才来找我,是不是?”马大憨茫然地望着远处,说:“我无聊?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变得无聊了。我现在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意思。”小鳗姑娘当然不是笨人,她早就看出马大憨心底里的那一点“意思”。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地问他:“你无聊的话,可以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来做啊。”马大憨说:“可我就是喜欢没意思的东西。”小鳗姑娘说:“你喜欢我吗?”马大憨应了声:“嗯。”小鳗姑娘撅着小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是没意思的东西喽。”马大憨涨红了脸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唔,是你话赶话,把我绕进去了。”小鳗姑娘捂着嘴,咯咯笑着。马大憨抬起头来,看见牛羊下山,也就心事重重地走掉了。
整整一个月,马大憨都一直在干一些“没意思”的事。他问自己:我看天上的云朵有意思?我敲打一块石头有意思?我从一到一百反复数着步点有意思?我每天坐在树下冥思苦想有意思?吃饭、睡觉、做梦有意思?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了。可是,这些“没意思”的事跟一个女人联系起来,就有点意思了。
一天晚上,马大憨正在读古代岛民写的一本书时,小鳗姑娘走了进来,指着窗外说:“院子里有一只雉鸡死了,它真是可怜,被雷电击中,身体都烧焦了。”
“这座岛上每一天、每一刻都会有动物死去。”
“你看上去无动于衷,其实你早就心动了。”
“我何必为一只动物的死尸动歪念头?”
“我对你还是不太放心。”
“我说过,我不再喜欢吃肉类食物了。”
“上一回吃饭的时候,你还吃掉了汤里的一只苍蝇。”
“是真的?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察觉?”
“你以前的生活习性往往会让你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啊,太好了,有了你的提醒,我想我会早日得道。就为了这个理由,我请求你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不行,夜深了,我终归还要回去。”
“你现在走了,马上就会后悔的。”
“为什么?”
“你会担心我偷偷吃掉那只雉鸡,而且你整整一夜都会为这件事头痛失眠。”
“那么我现在就把它埋葬了。”
“你还会担心我把它挖出来。”
“那么我就把它火化了。”
“这样你就犯了杀生之罪。”
“那么我就把它带走。”
“恐怕你没这个胆量。想想吧,一个女孩子深夜里提着一只烧得焦黑的雉鸡,人家还以为是你谋害了它呢。”
“太可怕了,你把我的心思都琢磨透了,好像我的脑袋都长到你身上去了。”
“你也一样。我抬一下膝盖,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们时常待在一起,就好像是共用一个脑袋。他们说我变得聪明了,这一定是因为我借用了你的脑袋思考问题。而你糊涂的时候,一定是借用了我的脑袋。所以,我要再次请求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这样说着,马大憨就放下了手中的书,竖起了一根手指,念道:一。小鳗姑娘就一动不动了。
马大憨又念了一声“一”,两腿之间的棍子就竖了起来。就这样,他们之间发生了不说为妙的事。
马大憨对女人说:“我们现在不仅是共用一个脑袋,还共用一个身体,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女人却咬着马大憨的肩膀,恨恨地说:“雉鸡没被你吃掉,我却被你吃掉了。”
就在那晚,隔壁的盲妇人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鳗姑娘被一根棍子打中了腰眼,晕乎乎地躺在马大憨的竹床上。她还在梦中看到了一块红色的斑点。她一直没有把这个梦告诉他们,因为她已经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在盲妇人的撮合下,马大憨与小鳗后来结成了夫妇,跟别的岛民一样,他们饮食尚素,衣着尚素,过着简单而又朴素的生活。
马大憨虽然变成了智者,但他常常以愚为乐。他还恢复了笑的本性。他把笑视为上天赐给人和动物的最好礼物。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他就偷偷地发笑;两个人在一起时,说起什么有趣的事,他也会哈哈大笑。他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
这个爱笑的智者再也没有把笑声带回马家堡,但他在这座孤岛上常常会想起马家堡。每逢春笋初生的时节,他那个小胃就会倍加怀念故乡的瓜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