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东是石场的老板。
沈东东手下有十几个工人，他们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每天，他们都戴着安全帽在蛤蟆山采石。这工作并不复杂，先钻眼，再放药，然后放炮。在轰轰地几声响后，把那些炸下的石块往碎石机里放。碎石机是个神奇机器，多大的石放进去，它咔嚓咔嚓地，就把石块粉碎了，粉碎成火柴盒那么大。事情并不复杂，却很累，那些工人们一天做下来，总累的头昏眼花，腰都抬不起。沈东东不要做这些事，沈东东几乎什么事都不要做，甚至连碎石都用不着去找人买。沈东东所在的那座城市到处铺路，碎石抢着有人要，每天都有人开着车子带着现金来拉石。沈东东要做的，就是用手指沾着唾液点钱。点好钱后，沈东东便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当然，沈东东不会一天到晚那样游手好闲到处走，大多数时间，他喜欢在两个地方站着，一是站在碎石机跟前，二是站在公路边。在碎石机前站着，是看碎石机把石头吐出来。在沈东东眼里，碎石机吐出的不是石头，而是钱。为此，沈东东一旦看见碎石机吐出的石头少了，就会跟工人喊着说，快点快点，机子在空转。看见碎石机吐出的石头多了，沈东东就会笑起来，有时候还会过去跟工人发一支烟。沈东东站在公路边是看女人，蛤蟆山边有一条公路，沈东东看久了碎石机，就一转身，走到公路上来。公路上人来车往，沈东东别的不看，只看女人。这一带村子很多，女人也多，大都长的很水灵，她们在公路上走来走去，便诱惑了沈东东的一双眼睛，沈东东总让一双眼睛路着她们。有特别好看的，沈东东还会把自己跟在人家身后。这样跟着人家背后注定毫无结果，她们都是良家妇女，沈东东对她们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没人会搭理他这个陌生人，甚至看也不会看他一眼。沈东东就很生气了，总在心里说哪天把你们强奸了。但说归说，沈东东终究不敢，他敢的，就是走回来，然后开着自己的桑塔纳往几十公里外的城里去。
沈东东要去城里找女人。
城里找女人非常容易，宾馆有，夜总会有，发廊也有，沈东东在哪儿都能找到女人。但在沈东东眼里，她们不是女人，只是鸡。只要给钱，她们立刻会脱光了，脱的飞快。沈东在心里很瞧不起那些把自己飞快脱光的女人。沈东东当然会跟她们做，但完事后，沈东东心里好像还有些遗憾，沈东东想要是哪天碰到一个含蓄一点的就好，不要脱的那么快，甚至是不愿脱，要沈东东费很大的力气，才半推半就，很害羞的样子。但这样的事从来没碰到过，沈东东进发廊、宾馆、夜总会的次数少说也有一、两百回，任何一只鸡都飞快地把自己脱了。有一回沈东东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很清纯也很高傲的样子。沈东东见了漂亮女人，总是六神无主，多看了她几眼。女孩见沈东东看她，便做一脸的不屑。沈东东就认为这个女孩不错，他想要是跟这个女孩上床，她大概不会脱的那样快。鬼使神差地，沈东东这天居然跟踪了这个女孩。让沈东东意外的是，这个女孩也走进了一家发廊。沈东东这时候很高兴了，他认为自己今天一定碰到一个不同一般的人。但沈东东最终还是失望了，当沈东东开好房间，两个人才进去，小姐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退光了，让沈东东觉得十分扫兴。还有一次沈东东在一家发廊点了个小姐，这回沈东东故意不给钱，只想把小姐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这回小姐倒护着自己，不让沈东东扒。这感觉很好，沈东东来劲了，压在小姐身上，同时一双手扒小家的衣服。但小姐大声喊起来，立刻，老板来了，这是个身材槐伟的男人，他像抓小鸡一样把身材瘦小的沈东东从小姐身上提了起来。沈东东就很气愤了，他说你干什么干什么，是不是说我没钱吗，我有的是钱。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叠钱来。老板见了钱，立即没有了脾气，悄无声息地走了。小姐在老板走了后，变魔术一样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变走了。沈东东又觉得没劲了，他跟自己说怎么会这样，看起来再高傲的小姐，怎么一见了钱，就脱不赢呢。
沈东东后来明白，在宾馆、夜总会或发廊是碰不到那种矜持的，会害羞的，半推半就的女人。她们为了钱，总是迫不及待地脱着，让人一揽无余，毫无回味。同时沈东东也明白，这种女人只有在蛤蟆山下那条公路上才看得到，那些从他碎石机边走过的水灵灵的乡间女孩或女人都会这样。基于这样的想法，沈东东很多时候还是喜欢站在路边，看那些在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乡间女人或女孩。有特别好看的，沈东东仍然跟着人家。这时候，沈东东很希望有哪个女人或女孩会回头对他笑一下，是那种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样子。沈东东被这个笑勾掉了七魂八魄，一直跟着那个女人或女孩。再后，沈东东就和女人或女孩搭上了话，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开始很机械，后来就随便多了。再后，两人就好上了，在一起情意绵绵。这女人或女孩绝不像发廊的小姐。沈东东好话说尽，女人或女孩才半推半就，而且满脸害羞。但这只是沈东东的想象，任何一次，沈东东跟着那些女人或女孩，人家都对他视而不见。极少有回头的。偶尔有回头的，也是极不友好的眼光或不屑一顾的眼光。这种眼光让沈东东很不高兴，沈东东有一天又在心里说神气什么，哪天把你强奸了，看你还神不神气。
沈东东这个想法后来一直在心里搁着，在跟着那些好看的女人或女孩时，他无数次冒出了强奸的念头。
二
有个女孩叫婉君。
婉君是个乡下女孩，人虽然不难看，但很土气。她父亲跟她取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她父亲有多少文化，婉君是个超生女儿，生下来好多年都没有户口，她父亲也没跟她取名字，只叫她丫头。直到八岁了，要上学，父亲才想到要给她取个名字。那时候有一部台湾电视很跑火，整天都有人唱“有个女孩叫婉君”，她父亲没花脑子，就把这个名字拿来用了。
婉君读初三那年，天上轰轰轰地响了几声，简值有点惊天动地。婉君在这几声响过后说响雷了，要下雨了。婉君的话让全班很多人笑了，有人说你出去看一下，看是不是响雷。婉君就抬头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婉君知道自己说错了，她不做声了，一张脸通红。婉君是个自尊心特别敏感的女孩，她是超生的，为了躲罚款，她父母总是带着她到处躲。这让她从小就觉得低人一等，她的敏感也在东躲西藏中慢慢形成了。一个人太敏感了，就很难和人相处。比如有几个人在一起说话，她会觉得人家是说她。有两个人笑，她也会觉得人家在笑她。婉君这时就会板着脸，对谁也不睬。如果人家不找她，她会几天都这样。这天班上有人笑过，她在红过脸后，一张脸板了起来，而且几天都这样。这后来，那声音还轰轰地响过，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不过，婉君心里还是好奇的，她在心里无数次这样想过，又没变天又没下雨，怎么就会打雷呢？
这个迷几天后还是解开了，婉君有一天回家，那声音又轰轰地响起来。婉君同村一个女孩这时跑过来，女孩跟婉君说你知道吗，蛤蟆山在炸山，这是炸山的响声。女孩又说我到过一次蛤蟆山，那儿运来了一种叫什么的碎石机，可以把炸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碾成粉碎。婉君就说原来是炸山呀，难怪打雷一样响。
那轰轰的炸山声每天不断，婉君在每一次响过后，都会想到那台叫什么的碎石机。婉君很想去蛤蟆山看看，看那台机器怎样把石头碾碎。但那儿离得远，有七、八里，婉君那时候在读初三，功课很紧，她一门心思想考取中专，她知道只有考取了中专，她才会从农村人变成城里人，才会有工作。为此，她去蛤蟆山看看的想法只停留在她的思想里，她只是在听到响声后她才会那样想一下。过后，她又忘记了。但有一个星期天，她还是动身了，那是一个“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的季节。婉君因为功课忙，家里没让她下地。婉君看了一会书，觉得头晕脑胀，于是放下书，想出去走走。这时，那轰轰的响声又起，婉君立即决定，就到蛤蟆山那儿去，看看他们炸山，也看看那台碎石机如何把大大小小的石块碾碎。
婉君出村时，看见田里都是人，不时地有人问婉君去哪，婉君说看累了书，出去玩一下。婉君的父母也在田里，也问了婉君去哪儿。婉君还这样回答。婉君的父母听了，很不高兴了。父亲跟婉君说家里这么忙，你还出去玩，有空帮家里做做事。婉君的父母说的更难听些，她说婉君你就晓的好吃赖做，这样好吃赖做，读出书来也没有用。婉君挨了骂，就没有去蛤蟆山的兴趣了，婉君嘴一嘟，也没下地帮父母做事，而是转身回去了。在家里，婉君觉得很生气，便在家里摔了一只塘瓷碗，然后捧着一本书发呆。
中考前两天，学校放了两天假，让学生休息，松松脑。那些天山里轰轰地响着，婉君在这响声里又冒出了去那儿看看的念头。于是走出来，但才走了小半路，天上乌云密布，而且轰轰地响着雷声。这其实不是响雷，也是那儿炸山的响声，但在那个山雨欲来的时候，婉君真以为那是雷声了，婉君害怕打雷，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回去。
婉君还是没看到那台碎石机。
但婉君还是在心里打算哪天去看一次。
中考很快结束了，婉君没考取中专。这对婉君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婉君每天都六神无主，郁郁寡欢。有好多日子，婉君什么也不做，只知道在村里荡来荡去。婉君这样子就让父母很失望了，父母没有一天给她好脸色，不是骂就是数落。这样，婉君越加心灰意懒了。她还那样荡来荡去，只是荡得更远了。
有一天婉君就荡到蛤蟆山附近了，一条公路就在山间蜿蜒，婉君忽然想到，她应该去看看炸山，看看那台可以把大大小小的石块粉碎的碎石机。
三
婉君终于站在那条公路上，听到碎石机咔嚓咔嚓的响声了。
此刻，沈东东也站在公路上。
婉君没注意公路上站着个人，婉君注意的是蛤蟆山。蛤蟆山像一只蛤蟆，在公路上能看的很清楚，婉君以前来过这儿，在公路上看见过像蛤蟆一样的一座山。但现在，蛤蟆山不再像一只蛤蟆了，它被炸了一边，婉君觉得它现在什么也不像了。
在婉君看着蛤蟆山时，沈东东一直看着婉君。
婉君看了一会，就走过公路，要爬上去看。才爬了一半，一个手拿小红旗的工人拦住了婉君。工人告诉婉君在炸山，不能上去。说话的时候，果然轰轰地响了起来。响过，工人不再拦住婉君了。婉君也就在消烟里走上了不是很大的蛤蟆山。婉君看到，一边山被炸开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工人们把石块搬到一条传输带上。然后，碎石机便吞 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吐出了像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很规则的小石块。
婉君站在碎石机前看了很久，在咔嚓咔嚓的响声里，婉君看到无数的石块被粉碎了。
沈东东则一直在公路上看着婉君。
天有些暗时，婉君意识到天不早了，她从蛤蟆山走下来，要回家了。
很快，婉君走上了公路。
沈东东还在公路上站着，但婉君仍然没去注意他。
婉君很快从公路上走过，弯下了一条通往家里的山路。
沈东东和以往任何一次那样，跟在身后。
婉君的悲剧这天注定要发生，很多回很多回，沈东东都尾随在那些女人或女孩身后，一次又一次地冒出强奸的念头，但光天化日之下，沈东东还是有所顾虑的。这次，沈东东跟着婉君时，天快要黑了，在山里走了一会，天就完全黑了。沈东东这次把握了时候，他悄悄追上了婉君，然后把婉君拖到了路边的树林里。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两人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博斗。婉君致使致终都顽抗着，不让沈东东得手。沈东东看惯了那些倾刻间脱光的女人，现在，婉君这样顽抗着，更提起了他的劲头，他色胆包天，完全不管不顾了，真正是一头狼。婉君在绝望中只有大喊大叫说抓流氓呀，王八蛋，混蛋，你滚，你死开——但婉君的大喊大叫没有把人喊来，倒是把一个月亮喊出来了，这是一个满月之夜，婉君在月光下看清了沈东东的嘴脸。
四
当沈东东从婉君身上爬起来时，他的色胆完全消退了。这时害怕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蛤蟆山。但回来了，又不知做什么，只知道门里走门外，门外走门里。走了一会，沈东东有些清醒了，他觉得不能呆在蛤蟆山，万一那女孩报案，他在这里完全是瓮中捉鳖。这样一想，他匆匆拿了身份证和一些钱，开着桑塔纳慌里慌张往城里去。
此刻的沈东东完全是一只惊弓之鸟，车在路上也开得慌慌张张。这样慌张，就出事故了，当一辆大货车铺天盖地迎面驶来时，他竟迎了上去。
差不多在同时刻，婉君也被车撞了。
沈东东从婉君身上爬起来后，婉君完全变成一截木头了。她不再哭了，也不再骂了，眼里没有一点泪水。她身上，甚至没有一点知觉，不觉得痛，不觉得难受。她只知道胡乱地走着，也不知道去哪儿。但她潜意识里，还是有一个想法的，那就是她不想活了。走了好一会，婉君就走到那条公路上了。恰好那时一辆车开来，她在车驶近时，忽然蹿了过去。
五
沈东东和婉君差不多是同时被人抬进了一家医院。
都认为这是两起正常的车祸,没人知道沈东东强奸过人，也没人知道婉君被人强奸过。
诊断的结果是，沈东东完全没被车撞到，大货车及时刹住了车，而沈东东在他的桑塔纳要撞上大货车时，潜意识里也刹了一下车，把车刹住了。但沈东东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在大货车迎面开来时，尖叫一地怕,把心脏吓爆了。也就是说，沈东东心脏没有用了。除非换了心脏，他才可能生还。而婉君的情况则更坏，她向汽车蹿去时，正好撞到了，而且撞到大脑，婉君当场死亡。但医生认为，婉君的心脏并没受伤，如果把她的心脏移植到沈东东身上，沈东东就能生还，当然，这要两个人血型相同。
验血的结果是两人血型恰好相同。
心脏移植手术很快就进行了，当然，在手术前，经过了双方亲人的同意。沈东东在出事不久，医院根据他身上的身份证驾照和银行信用卡，很快通知他的家人赶到了。婉君的父母则是第二天赶到的。婉君一夜未归，第二天他们去找，才听说马路上出了车祸，压死一个女孩。跑医院一看，正是他们的女儿婉君。伤心自不必说，但当医生说婉君心脏还可以救活另一个人时，两人菩萨心肠，同意了。
现在医学确实发达，大概除了人脑还不能移植外，其它都可以移植了。沈东东的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在医学界创造了一个奇迹。
但沈东东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大家莫名其妙，沈东东说我怎么活着。当沈东东意识到是医生救活了他后，他又说我不想活，你们不要求我，让我去死。
沈东东后来只说这话，不仅说，还寻死觅活的，见了墙就想往上撞，见了楼梯就想往下跳，见了绳子就要上吊，完全不想活的样子。
当然有人拉住他。
其实，这时沈东东不是沈东东了。他样子还是先前一个模样，人甚至变胖了，但他的心已不是他自己的心了。他换了婉君的心，他的心变成婉君的心了。他现在不想活，要死要活的，那不是他沈东东不想活，是婉君不想活。婉君怎么会想活了，她一直很想考取中专，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没考取。不仅如此，她还被沈东东强奸了，婉君现在是一点活的信心也没有了。她的心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她的心在沈东东身上存活时，就出现了沈东东不想活了。
这样，沈东东虽然被医生救活了，但他的心不让他活。
没人知道这些，大家只以为沈东东受了惊吓，乱了心智。
医生对症下药，又让沈东东服了镇静药。这结果就好多了，沈东东不再乱喊乱叫，寻死觅活了。
但出院后，沈东东又发作过。那是刚到家时，沈东东在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沈东东立刻发作起来。对自己又抓又打，还大喊大叫说抓流氓呀，王八蛋,混蛋,你滚，你死开——边上的人都被他搞糊涂了，捉住他。但沈东东挣扎着，手被捉住了，就用脚踢自己，直到被人拉走了，才稳定下来。但过后，只要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又发作，仍抓自己打自己，直到被人拉开。家里人后来明白是镜子作的怪，就把镜子搬走了。
搬走了镜子，沈东东再没发作过。
但沈东东的心永远是婉君的心，这颗受伤的心永远无法弥合。
这就注定了最终的悲剧。
一天，沈东东走到了碎石机旁，在咔嚓咔嚓声音里，他看着大块大块的石块被碎石机粉碎。沈东东觉得很有意思，一站许久，像上次婉君到这儿来时一样，久久地站着。后来，沈东东又觉得他是婉君了，婉君的伤永远没人抚慰，也没人抚慰得了，她在伤痛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不想活。
她跳进碎石机，像一块石头那样。
没有人能拉起他来。
在碎石机里，沈东东也是一块石头，被碾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