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三昏头涨脑地跟着迎宾馆门前殿直侍卫往里面走去。只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院落中亭台小楼俱全,赖三也是第一次进到这里,他在殿直侍卫的引领下,共穿越了四重小月亮门,才晕头转向地来到一处看上去比较大的宅院之前。
宅院门口有两个长相很是清秀的小侍从坐在凳子上,正在嬉戏,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看年龄在十四五岁的样子’还可以算是少年。这两个少年一看就不是定西人’长得太小巧细致了。另有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在一旁站着,弯着腰不知在和那两个人说什么话。赖三小声问带路的殿直:“这几人是那个副使带来的吗?”
谁知那侍卫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少年突然站起来,挺胸凸肚,样子十分傲慢,尖声道:“什么人?赶紧地给我站住!”
这声音让赖三吓了一跳,像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应该还没到变声期,声音应该还带着点童音,很好听才对。可这少年的声音,就如同一只鸡被掐着脖子发出的尖厉,要说特别难听倒也不是,只是尖厉刺耳,男女莫辨。
殿直侍卫小声对赖三道:“郡公,这两个小公公是副使章大人带来的,这位是正使那边过来的,负责和我们这边接洽,应该是司礼成大人通知说郡公要来,正使才让这人等着我们的。”
赖三恍然大悟,他就觉得这两个少年长得太漂亮了,不男不女的,原来是太监啊,怪不得怪不得。顿时好奇心蓬勃而起,双眼放光,带着打招呼用的善意笑容就走过去了。
身边的殿直侍卫已经领教过副使大人身边下人的嘴脸,见自家郡公像和别人打招呼一般,笑着就要往前走,急忙抢前一步,对那个侍卫道:“我们郡公来拜会章大人,说着伸手递过去一个装着小元宝的小荷包……”
那个侍卫将荷包袖进袖子里掂了掂,估计是满意了,立即弯着腰就凑到两个少年面前,赔笑道:“两位公公!长安郡公前来拜会大人。两位公公是不是受点累给通传一声……”
还坐着不动的那个小太监将瓜子皮轻佻地吐了出来,笑骂道:“去你的,是我让你带来的吗?有白受累的吗?”
另一个刚刚站起来的小太监有些迟疑,低声问同伴:“这可是长安郡公啊,不好得罪吧。”
那嗑瓜子的小太监眼皮直翻到天上一般傲慢,说:“郡公了不起吗?在京城城楼扔十次靴子,九次砸着的都是郡公,还有一次是国公!”
“可……干爹吩咐了,这里是定西,有公爵封号的就他一个,得比京城里的高看一眼!”
那小太监一声冷笑:“规矩就是规矩,总不能这里的郡公金贵,就能坏了规矩吧?”说罢白了一眼那个侍卫,“你还站着?成心给我添堵?”
那侍卫闻言哈着腰躬身赔笑着就退后两步,转脸对那殿直和赖三就变了脸色:“你是长安郡公,也是数得上的人物了,连这门包的规矩都不知道吗?劳两位小公公白替你当差?”
赖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只是要让这两个守门的小太监通传一声,他们守在门口,明显是下人身份,有客人来了通传,那应该属于本职工作。但听这意思,通传一声也是要收门包的。
带他前来的那个司礼衙门的殿直侍卫已经怒火中烧了,真真岂有此理!这是在定西,这是他们定西的长安郡公,定西越家血脉的代表,他代表的就是定西王的脸面,就是全部定西官员的脸面,是整个定西每个人的脸面!
他强压着怒气望向赖三,却见赖三面上笑容丝毫也没有减,他心中暗叹,毕竟是郡公,这份养气功夫当真不一般。
赖三掏出成瑞昌塞给他的荷包,打开来一看,有四张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剩下的都是一百两的。从成瑞昌将荷包塞进他手里,他大概有了点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大门的门口就要开始出血了。
赖三拿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一比画,坐着嗑瓜子那个傲慢的小太监咽了一口口水,强忍着摇头道:“不用,一百两的就成,里面还有门子,咱兄弟不能收大份儿。”
他们当然眼馋那五百两的银票,但是望过去荷包里五百两的只有四张,正好能过里面两道门,这郡公要是在这里就将大头花了,到里面没了钱,里面的小管事怪罪下来,他们两个可担当不起。好在长安郡公出手很是大方,一百两的门包已经远超他们心中预期了,也就罢了。
赖三嘿嘿一笑,抽出四张一百两银票,递给两人一人两张,道:“没事,没人看见,两位公公受累通传一声吧。”说着又另外掏出一张百两银票转手递给那个侍卫,一笑不语。
那侍卫瞅瞅银票上鲜红的天头地尾大章,顿时就眉开眼笑起来:“长安郡公,您真晓事!小人谢您的赏。”他在这里站这么一会儿,借光一百两银子到手,能不高兴吗?
那两个小太监接过银票,态度也顿时不同,都笑道:“谢您了,长安郡公,您二=也别恼,这门包是成例,就是国公爷相爷要见我们总管,各层的门包也是一个不能少的。您是大人,咱是小人,就靠大人赏口饭吃。”
“哪里哪里。”赖三笑眯眯一摆手,“我和两位公公一见如故,等会儿见了副使大人回来,有空还要请两位出去玩玩,在我们泾州啊,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有个小北河,那是第一等的去处……”
他为人多么油滑,几句话说得更是气氛融洽,两位小太监笑眯咪送他进了二门才重新回去守门。留下那殿直侍卫脸色发青,气鼓鼓地守在门外等着。
赖三一边走一边乐呵呵的,看这两人的模样,估计收门包己经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居然都有了明码标价,再听那两人的意思,在大兴朝中,有多少官位比他高的大臣也得是一样遭遇。
他带着满脸的笑意,憋着一肚子的坏水,跟着两个小太监向里面走去。
迎宾馆虽然也是三进的独立院落,但和太史府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头道门和二道门不过几步路,抬抬腿就走到了。哪里像太史府那般雄伟辽阔,让人一眼就心生敬畏。这里处处小巧精致奢华,要按照以前的赖三,定会让他眼花缭乱,咂舌称赞,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什么装饰也没有的军营和校场都比这里看着气派。
守着二门的也是两个太监,只是年纪大一些,三十来岁的样子,赖三好生看了二人几眼,守着头道门的两个少年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看上去太监和正常的男孩子区别不大,这两个成年的就看着就比较显眼了。除了没有胡子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哪里别扭的感觉,很容易就能把他们和一般男子区别出来。
赖三这次学了乖,老早就掏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来,笑咪眯地递过去。
果然,这两个公公接过银票,态度也顿时不同,笑着说:“郡公爷您请,早知道您要来,大管事候着多时了。”
赖三听了不免一愣,问道:“不是见章主管吗?”
一个太监立即轻笑,似是没忍住一般。笑出声之后才赔礼,道:“郡公爷你别怪,您这是不晓得规矩!不经过管事,怎么见主管?说句小人不该说的话,咱们主管可是近身伺候万岁爷的!万岁爷的龙颜那是经常能见到,一天到晚得有多少大事,就这么进去了,您说主管爷是见您好,还是去给万岁爷当差好?”
他站在那里不说话还正常,这样一笑一说,赖三就明白哪里别扭了,这个三十来岁的人了,说起话来居然经常抛媚眼!刚才这一段话含着酸带着傲气,骨子里是瞧不起人的,但语气很委婉不说,眼神还一波一波飘过来!好像不是故意的,只是他固有的一种习惯罢了。
顿时那鸡皮疙瘩就从赖三心里蹿了出来,不可遏抑,他勉强道:“哦,多谢提醒,那就快些去见管事吧。”
赖三面对穆延陵的时候都很淡定,此刻可真是淡定不起来了。
那说话喜欢抛媚眼的太监咧嘴一笑,娇声道:“郡公您别怪,这是规矩,王爷也越不过咱们管事就去见主管啊!郡公爷咱得提醒一声,见咱们管事,小坐片刻,喝一杯茶,管事提点您一下见主管要注意点什么,这可是有大用处的金玉良言,郡公爷您也晓得,小人也不过白提醒一声,谢茶的心意,可要提前准备好了。咱们管事虽然心肠热,乐意帮人,但是这规矩还是规矩不是?”
这人实在让赖三有些受不了,他当下只是点点头,也不多说话,在这位媚眼太监的带领下,又是没几步就走到内院。
带路的媚眼太监到了内堂入口的时候,那种轻佻的神情竟然奇迹般收敛得一点也没有了,看着无比规矩,他大气也不出一口,弯着腰颠着落地无声的小碎步,走到垂帘门口,朝赖三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这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朝里面低声道:“大管事,长安郡公求见……”
这会儿看他,是非常规矩非常正常的一个下人,训练有素极为守规矩的老实奴才,哪里有一点酸?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啊!
他已经预备好了准备等上一顿饭的工夫,谁知媚眼太监的话音刚落,帘子在里面掀开,一个穿着杏色绣花主管太监服饰的人走了出来,双手抱拳,微笑招呼赖三:“可是长安郡公?真真是个少年英雄人物!”
这人戴着便帽,帽镇是一颗核桃大的黄玉,十分华贵。他中等身材,肤色微黑,脸是方方正正的一张,鼻直口正。这人若不是没有胡子,看上去和官员没什么不同,竟是颇为堂堂的一个长相。
赖三心中啧啧称奇,手上早掏出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递过去,既然进一道门就要比另一道门多花点钱,眼下这只有一个的大管事,给一千两也应该不算多吧。
带路的媚眼太监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嘴有些不利索地说:“总、总管大人,您老人家怎么在偏房?”
这是总管?那意思终于见到正主了?这就是来传旨的正经副使章末?什么殿主管的那个?
赖三虽然出乎意料,但也并不停顿,看看手里那两张银票觉得不够,索性将荷包里剩下十来张一百两的银票都掏出来递过去,口中笑道:“太监大人,不承想在这里就见到您了,预备得不好,小小心意,欢迎到来。”
他叫完之后,斜眼打量章末的反应,谁知章末并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笑得脸上皱纹都连在一起了,口中连称:“不敢,不敢,长安郡公客气了!”
赖三心中大奇,口中称道:“太监大人远道而来,我可是想见很久了。”章末道:“郡公,咱家官微,当不得太监称呼!郡公别客气了。”
赖三做出很亲密的那种笑,道:“哪里哪里,您不是太监谁是?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才别客气,在我心中,你就是个太监!”
章末看上去笑得脸上都开花了,还隐隐有些得意的样子。赖三心中有些沉不住气了,心道这人什么毛病,他气人的功夫都能将穆延陵气一个仰倒,那还是在心里有顾忌的情况下。如今没了顾忌,打定主意要气人,怎的这人竟是不生气?难道自己和太监命里犯克,自己的本事拿不出手了?
赖三根本不知道,章末确实不生气,不但不生气,相反他还觉得十分体面。原来赖三只在评书戏词里听过太监,在戏词里,只要是阉人就会被称为太监,而且那里面的太监基本都不是好人,以至于赖三觉得太监是个很带贬义的词汇,一直只在心里说两声,就算见到门口的小太监,也会叫公公不会叫太监,当着矬子不说矮话的意思。这次他的确是脱口而出,才叫了声太监,又见章末毫不生气,好奇心起,才一口一个太监称呼,想看他脸色的。
可实际上,太监是太府寺总监的简称,整个皇宫中,能被称为太监的只有两个人,章末职位已经不低,他是含元殿的少监,八位少监之一。在太监和少监中间,还有四位大监、两位副监,除了这十六个人,剰余的宦官也各有职位,中宦、宦者、内侍、中涓等等,壁垒森严。
称章末一声太监,实际上是好大的奉承了,就好像对一个偏将一口一个称大帅一般。若不是脸皮厚到一定程度,这样的马屁根本拍不出口。
那章末喜笑颜开,将荷包硬给他塞了回去,埋怨道:“长安郡公,您老人家和我还闹这个?听说是给定西王的仪宾封爵,我老章可是特地巴巴赶来,就为了见一见您老。明人面前也不说暗话,底下的小子们做什么咱家心里也明镜似的,今儿我特地到这儿等你,也是少进几个门子,让你少送点门包,规矩咱废不了,但是咱自己可一准儿不能要这个!”说罢斜眼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媚眼宦官一眼,用脚尖点了点他,吩咐:“都给我记下了,今后凡是有人来,报长安郡公的名号,一路都不许问人家要门包儿,随到随见,该有的规矩,我掏腰包补给你们!”
那宦官见章末对赖三这么客气,在旁边脸都吓白了。不知自家总管为何突然改了脾气,当真匪夷所思。
客气几句之后,章末微笑给他挑着帘子,伸手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显得十分谦恭有礼。赖三这个人吃哄不吃横,心里己经在合计怎么闹了,准备得很好,可如今章末这么一客气,他又觉得不好发作。他只好嘴里和章末客气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屋子里地龙烧得火热,用的都是上好的莲花炭,赖三是冻惯的,一下子进来还真是不大习惯,顿时汗流浃背。
见赖三热得流汗,他笑呵呵道:“到底是年轻人,身子板火气旺,我可是老了,这定西可真是太冷了,不烧足火候,咱家可是一刻也受不住,倒是忘了长安郡公,真是该打!来人哪——”他喊了一声,“将地龙撤掉一半的火头!”又递过冰盘,“郡公吃些凉果降降火气吧。”
“不必了!就这么烧着吧。我走得热了些,过一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