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总是跟在这些哥哥姐姐的身后,帮着写材料、贴标语、发传单。为了写材料,我也跟他们一起到韭菜园的农业厅招待所提审过走资派杨第甫。杨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担任湖南省委秘书长,分管知青上山下乡工作。通过提审,我了解到湖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由来和一步步发展。据杨交代:20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由于人民公社、大跃进导致接踵而来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农村非正常死亡(明白点讲就是饿死)几千万人,许多地方劳力缺乏,田地荒芜,恢复很慢。与此同时,城市经济严重停滞倒退,虽然精简下放了一大批干部工人,但每年毕业的大批青年学生无法安排就业,所以提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主要目的是解决城市待业问题。所以后来“知青办”也称为“安置办”。我感觉到决策者在考虑和布置国家大事的时候,“知识青年”只是一种将青年学生变成农民的美称,上山下乡只是一种策略和手段,大约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做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过。
在这段时间里,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偷了公家的东西。因为身上的衣服太破,又没有钱和布票添置衣服,发现招待所的被单到处乱扔,就麻起胆子用一大卷标语裹夹着一床被单回了家,将被单染成青色,请裁缝做了套衣服。因为染色的技术太差,深一块、浅一块的,当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转眼到了1968年,文化大革命进入了“要安定团结”、“斗批改”的阶段。革命委员会成立,部队介入“文革”,军宣队进驻,“地富反坏右”都被关起来,参加过“打砸抢”的人也都被抓起来审查。我大弟弟因为街道上无休无止来抄家,挖地三尺找旧社会埋藏的枪支弹药,忍无可忍和干部吵起来,推推搡搡中打了街道主任一拳,也被军宣队关押起来,说他是“阶级报复”,打得吐血。江永县也派人到家里把我哥哥抓回了江永,关了两年才放出来,究竟什么罪名我们至今不清楚。哥哥出来身体已经不行了,没多久得了败血症,又没钱治,1974年就过早地离开人世。街道干部还带人冲到我家来开我母亲的批斗现场会,说她是支持唆使子女造反的黑后台。他们进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对着我父亲的遗像独自垂泪。街道干部去摘相框,发现相框两旁我母亲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副挽联,上联是“子欲养,亲不在”,下联是“树欲静,风不止”。这还了得,这明显是恶毒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老右派、历史反革命鸣冤叫屈,立刻把我母亲拉出去关进了街道办的学习班。
斗的斗了,批的批了,关的关了,这就叫安定团结。只剩下我和小弟弟在家,早已揭不开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街道上天天催我快点回靖县去,我们一起下放返城的知青一个个回了靖县,只有我还是不敢回去。几年的生活经历和思考,使我对知青上山下乡的真实性质有了深刻了解,对于回乡继续劳动争取前途出路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又想起那20箱蜜蜂,我走后肯定是跑得无影无踪,回去怎么赔得起大队借的贷款,说不定还落个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不久又听说返靖的知青不少挨了批斗,下放在园艺场的我们五中带队知青孟铁强被批斗后投塘自尽,同学校同年级同下乡的朱稚黄因为反动标语事件被判了七年劳改,我就更不敢回去了。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老天啊,天这么宽,地这么广,怎么就没有一块容我们母子们安安静静生活的天地!
此时我的一个熟人魏老师来看我,平日里我们喜欢在一起谈论文学作品。她很同情我,劝我在长沙找个人嫁了算了,只要嫁了人,生活就有着落了。我看多了文学作品,想象中的婚姻应是纯真爱情的归宿,为活命嫁人那不是历史、人格倒退了好多世纪吗?魏老师费了好多口舌,要我好好想想,想通了去找她,临走前说:“你最好早点作决定,街道上逼得急,回下放地没有好日子过,留在长沙至少还可以照顾你妈妈和弟弟。”
正在思前想后,邮递员送来了新疆姐姐的信。信上问我怎么还没有去,说他们虽然受了点冲击,日子还过得去。姐姐还告诉我,近来内地跑去新疆的女孩子不少,他们连队许多老单身汉都讨了老婆。她已经帮我物色了一个年轻的复员军人,又能干,脾气又好。
她已经把我的照片给他看了,男方很满意,答应给我做几套新衣服。姐姐还说,现在去还来得及,只要结了婚,马上就可以迁户口。要赶快,赶上今年分秋粮。
看着姐姐的信,我凄然一笑。又是嫁人,也是嫁人!看来我们返城女知青除了嫁人没有路可走了。与其嫁个素不相识的远方人,还不如听魏老师的劝,就在长沙找个安身之处算了。晚上去了魏老师家,她很高兴,夸奖我识时务,说:“现在女知青要想嫁城里人还不容易,听说过长沙给返城女知青编的顺口溜吗?“不是不爱你,吃不起黑市米(指通过非正常渠道购买的高价粮食)!”还幻想什么白马王子,面对现实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要我第二天晚上再去一趟,只说是借书,不说别的。
第二天晚上,我如约而至,看到她家坐了个青年人,上上下下打量我。隔天,魏老师高兴地来报信,说昨晚那个人看上我了,问我的印象如何。我说15支光的电灯(即15W功率的白炽灯泡)灯光太暗,没看清楚,好像蛮成熟老练,有文化,但不像干部也不像工人。魏老师说:“你们今晚自己见面谈吧。我可没有介绍你是知青,只说是我们学校代课的音乐老师。”
晚上会面,我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代了。他也谈了他的过去:他姓彭,读中专时划为右派,后来中央有指示,中专学生不划右,毕业时甄别摘帽了。他先被分配进厂当技术员,后来被精简回了长沙,现在区办厂子搞技术,机械制图、车工都来得。父亲已过世,哥哥已成家,他因为历史原因,又高不成低不就,快三十岁了还未成家。母亲与他住在黎家坡自己的小房子里。他表示不嫌弃我的知青身份,那是社会不给我机会,愿意带我到社队企业学技术,还可以带我弟弟做徒弟。我感觉他和我有相似的不幸,应该有共同语言,对家里也会有帮助,就下决心跟随他去闯荡江湖吧。
1968年秋季,对造反派开始了大规模的秋后算账,街道干部威逼我立即回农村,母亲和大弟弟还关在学习班,我只好去找才认识几天的彭商量。彭建议我躲到他家去,跟他妈妈睡。我再一次横心离开了空荡荡的家。半个月后,母亲从学习班被放回家,听我说了彭的情况,她坚决不同意。我急了,说同不同意都是木已成舟,我是走投无路,只有认命了。母亲叹息着对我说:“你执意要走这条路,妈妈也不能拦着你,要怪只怪你的父母对不起你了。唉,昔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进了人家的门,你的心气不要太高了。”
于是便跟彭某约好去领结婚证。当年领结婚证必须要有男女双方单位的证明,我是个“三无”知青(无工作、无户口、无居民粮),到哪里去打证明?好在彭有化工知识,买来草酸和氧化剂,找到一张盖有公章的信笺纸,将纸上的字迹褪掉,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
为避免碰到熟人,我们特意去了北门一个街道办事处,凭着这张证明,街道民政办同意打结婚证。手捧红宝书,先对着毛主席像高唱《东方红》,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三鞠躬,礼成。
假证明换来了真结婚证,这年彭29岁,我19岁。
从此,我与彭一起开始了到处讨生活的流浪-长沙俗称“打机械流”,也就是到株洲、岳阳、汨罗、湘潭等各地公社、大队的农机厂去打工或接些加工业务。彭通过朋友关系,将我的大弟弟介绍进了府后街的湘江模具厂任当家钳工,他在那里工作到退休。婚姻给我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在流浪期间,我练就了一手好技术,描图、车工、钳工都来得,我也遇到很多江永知青,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跑江湖,许多成为当时社队企业的技术骨干,不过他们的户口仍在江永,他们的身份仍然是知青。
生活向我打开了另一扇门,通向一条更加艰辛的小路,我料想不到婚姻竟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彭是一个有多面性的人,不幸的人生经历尤其是早年划为右派、失去正式工作,以及以后多次运动挨整和牢狱之灾,对他的性格和行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多次的恋爱失败更使他不再相信人间有真情。一方面他脑子活泛,许多问题我们有相同的看法,而且他对家里的生活来源是负责的,随着孩子一个个降生,生活的重担几乎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并不叫苦,总是想方设法去挣钱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但另一方面,相处不久我就发现他是个性格暴躁、缺乏修养的男人。婚后不久,我们同去看电影,他要我拿着他的手套,出电影院后发现手套只剩下一只,他大发雷霆,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引来很多人围观。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滚滑落,真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冬天我洗完脚后顺手将自己的袜子带进寝室,没有注意他的袜子还留在洗脚盆边,他又是一顿骂,顺便给我上一堂“夫权”课:“以后你的任务就是伺候好我娘和我!”我从小被父母珍爱,从未挨过骂。父亲的传统家教也很严:笑不露齿,坐不摇身,语不高声。母亲则用一些西方文化引导我:要忍让,别人打你的左脸,应该将右脸也伸过去,原谅宽恕别人,感化别人。在我当时那种“黑市堂客”倒流城市女知青的身份下,既没有政治地位也没有经济地位,我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彭的父母都是贫苦出身,大字不识。他父亲旧社会经营些小买卖,解放后公私合营进了单位,已经过世了。母亲刘氏一双小脚,虽不识字却非常精明。她在旧社会受过婆婆不少气,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了,对我这个知青媳妇、黑市堂客家规更加严厉。我每次回娘家,她都要毫不客气地检查我的提包,看是否夹带了东西。家里规定由男人专用的脸盆、提桶、脚盆甚至晒衣竹篙,女人是不准乱用的。我初过门不懂规矩,第一次洗澡正在用香皂擦身,她冲进来就是一顿大骂:“男人洗脸的香皂你拿着洗下身,你太不要脸了!”骂得我半天回不过神。还有一次她把自己的袜子剪成碎片,当着我的面撒了一地,我不敢问缘由,彭回来一起分析,才想起是彭为我买了两双尼龙袜没有给她买。以后,彭凡是给我买东西,必定为娘同样买一份,不管需不需要。
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咽。婚后第二年生下大女儿,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偶然发现彭与别的女人有染。原来彭在婚前已是情场老手,婚后依然拈花惹草。我当时不懂世事,把夫妻相互忠诚看得比命都重要,我歇斯底里大哭大闹,跑去打了那女人一巴掌,还愤怒指责彭的不忠:“我哪点不好,你要如此?”想象彭应该会赶快检讨保证,下不为例。
谁料他却轻松地说:“你没什么不好,但再好也只是碗红烧肉,我总不能天天吃肉,间常也要吃点小菜嘛,这是我们男人的特权。”停顿一下,他反过来指责我:“当年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早就饿死了。你现在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你还不满足要怎么样?!”
他的话深深伤害了我,我开始厌倦这场婚姻,打点行李准备离开他回靖县去。可是我母亲阻拦住我:“你既然已经生下了女儿,就是牺牲自己也要带大孩子,怎能一走了之呢?”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母亲的话震住了我,让我记了一辈子。我明白我和彭终究不是一路人,但为了孩子,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他。直到四个孩子都成年且事业有成以后,我才认真地为自己考虑。看到我提着行李又回来了,彭当时更认定我离开他会无路可走,从此也就更加轻视我了。
生下大女儿后,因为彭和婆婆都不满意,我自己又不懂避孕,接二连三地生下三个女儿,婆婆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好在三女儿刚满月,就又怀上了老四。“文革”期间宣布对“二十一种人”实行专政,摘帽右派也属于“二十一种人”。20世纪70年代的运动一个接一个,历次运动彭都是挨整的,被戏称为“老运动员”。1974年全国开展批判邓小平复辟资本主义道路的阴谋,市工商局打击办硬说彭的个体劳动自由职业是投机倒把,扰乱社会主义经济秩序,是邓小平复辟资本主义的社会基础,报公安局逮捕关押,巡回游斗几十场。关押到1975年,要求我们家属积极退赔减轻处罚,我们把所有的家具、手表、好一点的衣服都交给“打击办”,还说不够,他母亲只好忍痛把住的私房房契也交上去了,共折算了两千多元。结果正式宣判时,认定他从1963年精简回长沙到1974年被逮捕前,个体劳动都未经批准,定性为投机倒把;历年收入估计应有两万多元,全部定性为投机倒把收入,因为只退赔两千多元,故判处有期徒刑20年。
宣判的第五天,老四降生了,这回是个男孩。但我们一家很快被扫地出门,因为彭家的私房要没收,抵判决的违法收入退赔款。婆婆被他大儿子接走了,我生孩子还没满月,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一左一右各牵一个,拖着四个孩子投奔娘家。沿街人群观看,啧啧连声,我此时眼泪早干了,脑袋也木了,机器一样往前走,忽听得大喇叭里在播放《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唱段:“彭霸天,丧天良,霸占田地,强占茅房,把我的爹娘赶到了洪湖上。那天风雪纷纷下,我娘生我在船舱……”我突然笑起来。六岁的大女儿佳佳仰起头问我笑什么,我说:“不要怕,外婆的小屋就是你们的船舱呀。”母亲当时正因为我江永哥哥的早夭而经受着老年丧子之痛,怕我得神经病,反过来赶紧安慰我,我们娘娘崽崽就挤住在母亲八平米的小屋。我的小弟弟正在制鞋厂当学徒,就去同事宿舍搭铺了。彭被判刑入狱后,彭的亲戚对我们母子避之犹恐不及,连我寄存在他哥哥家的一台缝纫机也不肯还给我,他们甚至劝我把孩子送掉几个。只有彭的母亲心疼孙子,还时常来看看。在最困难的时候,只有我的母亲坚定地支持我,她说:“孩子多不过就是煮饭多放一瓢水。
哪怕去讨米,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小儿子满月后,我找到城南路办事处要求解决户口和工作,管事的书记说,根据我的情况,应该遣送我回原来下乡的农村去。我答道:“那好!不过,四个孩子我就交给国家负责了。”书记沉吟片刻,关切地说:“其实知道你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都说你是个好妹子,就是没嫁对人。这样吧,先到居委会的纸箱厂做临时工,改天我们签个意见,去派出所申报户口吧。”此后我就进了居委会工厂,几娘崽总算有了我每月30元的合法工资收入维持生活。母亲看着家里实在太挤,我负担太重,带着我两岁的三女儿到新疆姐姐家住了几年。
我一边工作一边跑户口,到1975年底,城南路派出所终于同意为我向南区分局转报。这时必须从靖县办理户口迁出手续。我又要上班,又带着几个孩子,如何走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