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干这个很难是吧?”吴师傅缓缓地说,“这世上哪样事不难呢,不过比起死,一切又都不算什么。我做这一行久了,觉得生命太脆弱了,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柳青被吴师傅的话触动着,她承认,吴师傅的话有道理,这些天,她在家除了要克服恐惧,想得最多的也就是要活着,好好活着。
吴师傅先教柳青给逝者穿衣服。因为接触的遗体大部分都是冷冻的,柳青要学穿衣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殡仪馆地下的防腐部值班室就在遗体护理室隔壁,为了淡化地下室的压抑气氛,馆里特意在妆容师更衣间的墙上绘上亮丽的风景。每天上下班,柳青和其他的妆容师们进出这扇门,感受着生活与工作两个世界的截然不同。
吴师傅一边给遗体化妆,一边对柳青说:自然逝去或因病而死的逝者面部妆容比较简单,看上去安详红润就行。
洗脸、打粉底、上腮红、描眉、涂口红……这些大多数女孩每天出门前的打扮,现在却要与冰冷的遗体联系在一起。柳青听着吴师傅的话,想着要干的工作,觉得头皮发麻。
“像我们这样的人,被称作特殊妆容师,也叫遗体美容师。”吴师傅说,“有人还给从事这样职业的人取了另一个美丽名字,你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柳青摇摇头。这样的职业还能有什么好听的名字,她想。
“人生终点美容师。”吴师傅说。
“人生终点美容师?!”柳青重复道。不错,人死了,也就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给遗体化妆,从某种程度来说和美容师干的是一样的活。
人生终点美容师,名字是好听,但工作性质总归是疹人的,柳青想。
吴师傅用心地教着柳青:对一些遗体要采用特殊的技艺。比如鼻梁塌了,要先用橡皮泥捏起来,遗体若是手脚弯曲就要先按摩,看看能不能弄直,若是实在不行就把关节错开,将骨头恢复原位后再进行缝合,用纱布包裹好。
吴师傅为逝者化妆的美容箱和医生的便携急救箱大小相当,里面装着湿粉、干粉、粉扑、木梳和棉球等。平常要用的整容工具也就是医院缝合用的针、线、止血钳。
柳青想,难怪吴师傅要说把自己当成美容师或医生,这样的想法的确更能让妆容师们接受。
柳青每天看着吴师傅给不同的逝者化妆,心里满是厌恶之情。
“我把工作台上的每一具遗体都当成自己的亲人,这样既能理解那些失去亲人的悲痛,也会克服自己的恐惧。即使逝者变形了,身上散发着腐臭,我们也不能用厌恶的心情去为逝者化妆。想想吧,逝者若是我们的亲人,因病、因意外的事故离开了我们,我们原本悲痛的心情再看着他们变形腐臭的身体该多难过啊。要是让逝者就这样离去,逝者不心安,我们也不能心安呀!所以,干我们这一行不但不能厌烦,而且还要带着对生命的敬畏、对逝者的同情,好好地为他们化妆,让他们安静、祥和地走完他们的最后一程。”吴师傅缓缓地说,“让逝者以安详整洁的面容告别亲人,这是对逝者的尊重、对生者的告慰。听到逝者家属感激的话,我会感到满足,忍受的委屈也会因此烟消云散!”
“待在这压抑而冰冷的空间,面对冰冷的遗体能不恐惧吗?给这些没有生命的遗体化妆,就因为逝者家属的几句感谢话就会满足?受到的委屈也不在乎?”柳青听着这些话,很不以为然。
“觉得我说的话可笑吧?要让自己把这些毫不相干、陌生的逝者当成亲人觉得太牵强了,是吗?”吴师傅看到柳青脸上不屑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其实,这世上的人不论贫穷的、富贵的、年轻的、年老的谁能逃一死呢?谁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怎样死?谁都不知道!可是,不论谁离开了这个人世,都不希望以难看的姿态离开这个世上,即便这是人生的最后一程,也都想好好地走完。想通了这些,再接触他们便不会再厌烦和恐惧了。”
柳青没有将吴师傅的话放在心上。尽管她不喜欢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但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她只能克服恐惧面对这一切。
吴师傅让柳青先练习缝合一些遗体上的小伤,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后,掌握了缝合技术,柳青就可以给那些变形的遗体做面部整容了。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一位和柳青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在马路上被车撞死,额头撞破,鼻梁被撞扁,手脚多处折断,全身上下都是血。女孩被送到殡仪馆后,柳青在吴师傅的指导下,开始了第一次“特殊”的美容。
看着这位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遭此横祸,柳青的心里有些悲伤。对逝去女孩的同情,使她忘记了恐惧。柳青先用酒精清洗女孩的脸,清理嘴角鼻腔、小心翼翼地缝合,然后给女孩梳理头发,上底粉,涂胭脂,再描眉,涂口红。忙碌了三四个小时后,逝去的年轻女孩原本血肉模糊、变形的脸变得生动、美丽起来。
“安息吧!”柳青在心里默默地说,“请一路走好!”
“谢谢,谢谢!我女儿还这么年轻,就这样走了,我又难过又担心,担心她妈妈赶过来看到她被车撞后变形的脸,怎么接受得了?”逝去女孩的爸爸看到化好妆的女儿,非常满意,哭着说,“谢谢你,是你让我女儿这最后的一程走得安详。否则,让她血肉模糊地去另一个世界,她不安心,我们也不安心。”
“不用谢。你的女儿本来就美丽,我只是帮她恢复了原来的容貌。”柳青这样回答,心里却萌生了一种自豪感、成就感,是自己克服胆怯,用学到的技艺帮助这位被撞死的女孩美丽地走完她在世上的最后一程。
女孩父亲拿出一叠钱偷偷地塞给柳青,说:“孩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不,不,我不能要,馆里有规定,不能收。”柳青说,“叔叔,你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和我的女儿年纪差不多,她和你一样漂亮。”女孩父亲哭着说,“早上,她出门前还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可是,现在她却躺在了这儿。”
“叔叔,你别太难过了。”柳青安慰道,“请你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我辛辛苦苦地把她养大,还没看到她结婚生子就这样走了,我心痛啊!”女孩父亲痛哭道,“我和她妈妈宝贝似的疼着、哄着,谁能想到她,她就这样走了。她如花的年纪遭此横祸,她走得不甘心啊!”
“虽然她走得不甘心,可是她也不忍心看到你这样难过呀。”柳青劝道:“要是你哭坏了身子,阿姨谁来照顾呢?你和阿姨好好活着,就是对故去女儿最好的送别。”
女孩父亲哭声渐小,心情略为平复之后,感激地对柳青说:“孩子,谢谢你!”
柳青突然明白了吴师傅说的话:让逝者变得安详,让没有生命的人以最好的姿态离去,帮助逝者家属减轻他们的悲痛,做到这些也会有自豪感、成就感。
第一次给遗体美容,柳青虽然靠着同情心克服了胆怯,忘记了恐惧。她戴着胶手套的手虽然没碰到什么脏物,心里却仍觉得手很脏。柳青不停地洗手,但总是感觉没洗干净,接连几天她都不想吃东西,看见食物就想吐。
因为经常接触遗体,柳青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淡而难闻的味道。此后,柳青每次给遗体整容完,不管多晚多累,都要反复地洗手,擦上护手霜,并在耳后、腋下、手腕处,喷上香水。
这天,柳青领到工资,丰厚的薪水让她心里踏实而又兴奋。她买了秦杰最爱吃的大闸蟹和虾,并买了一瓶红酒回家庆贺。
“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好吃的?”秦杰接过东西,问道。
“我换了份工作,待遇比以前好。”柳青支吾道。
“你换工作了?去哪儿了?比以前多多少?”秦杰问,“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柳青花钱这样大方,很是好奇。
“我,我现在在民政局上班,待遇好多了。”柳青想了想说。
“你在民政局做什么?”秦杰问。
“办公室打打字、发发文件什么的,很清闲。”柳青说。
“民政局招聘一定有很多人去应聘,你能进去还真不简单。”秦杰高兴地夸。
“当然啦,你老婆我又漂亮又有本事。”柳青笑。
秦杰用手捏了捏柳青的脸,笑说:“我家傻丫头真能干。瞧把你美的,臭美!”
“就臭美,就臭美,怎么了?”柳青撒着娇。毕业以后,两人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了。
“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秦杰系上围裙高兴地说,“你去休息,我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