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思在他那篇《我所知道的常德会战》中继续写道:
当常德外围敌我战斗进入拉锯态势之际,常德城内的日军就成了孤军。敌人企图由沅江用100只木船和数十只汽艇载援军和弹药增援常德,但均被我外围部队俘获。空投敌机五次飞来,也被我第14航空大队在空中击毁。与此同时,我第10军周庆祥师、孙明瑾师在地面经过激烈争夺,再克德山,拱卫了常德南大门,堵死了敌军南退的后路。这时第3师与第57师余部猛攻常德城,日军第13师团长赤鹿里中将被打死,敌顿时全线动摇……我军于十二月八日收复了常德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特电嘉奖,并奖给余程万师20万元,周庆祥师10万元。
十二月八日,战斗又打响了,枪炮声隆隆,四面八方都是国军官兵。一下子来了众多的国军弟兄们。他们是迟来的春天,但他们到底还是攻上来了,有好几个师。
日军第13师团长赤鹿里中将,以为自己受日本天皇庇佑,是打不死的,举着望远镜,站在一处屋顶上指挥日军打猛攻的中国军队,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了他的心脏,他晃了下,望远镜从他手上掉下来,人栽在地上。日本兵见指挥官都中弹倒下了,便无心恋战。他们太疲劳了,觉得常德城已没什么东西可守了——这里已是一片废墟兼焚尸炉,日本人不会为焚尸炉进一步丢掉性命。
他们护卫着赤鹿里中将的尸体,退出常德城,朝北边撤边打。十二月八日下午,国军官兵收复了失地——常德城。日本人没有顾上一二五师的俘虏就于匆忙中跑了。一二五师的俘虏一早被押到成了废墟的常德城里干着脏活,他们饿着肚子,咬着牙,焚烧着一堆堆尸体。还有一些尸体散布在各处,砖瓦、房梁或炸断的大树下。他们把那些业已发臭的尸体拖出来,费力地抬起,扔到火堆上烧。他们干得很卖力。有几个干得不卖力的,被日本兵枪杀了。那几个俘虏都病了,发着高烧,体虚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根本没劲抬那一具具冻硬了的尸体。但日本人不管这些,见他们干活有气无力,便把枪栓一扳,砰,结果了他们悲惨的一生,并命令其他俘虏立即将温热的尸体扔到火堆上去。
有一个俘虏与被日本兵开枪射杀的俘虏是同乡,他知道老乡病了,并不是偷懒,见日本兵随意一枪打死了他的同乡,便愤怒地瞪了眼日本兵。那日本兵见他敢愤怒,对他也开了一枪,那弟兄倒在地上,并没死,口里吐着血,睁着两只眼睛,目光既可怜,又委屈。
面对日本兵随意杀人的暴行,他们敢怒不敢言,因为那日本兵又拉响了枪栓,枪口对着他们,而那日本兵的一旁,站着众多日本兵。他们站在那儿抽烟、说话,边监视他们干活。那兄弟还没死,日本兵射出的子弹只是打中了他的肺部,但日本兵命令黄抗日和龙营长将后者扔到火堆上烧。黄抗日遵命地走去抬,实在不忍心将活人抛到火堆上去。
“太君,他还活着。”黄抗日向日本兵报告。日本兵把枪端起来,对着他的脸。黄抗日脸都白了,想自己完了。龙营长见状,忙对黄抗日说:“快点,你——”黄抗日反应过来,狠着心,与龙营长一起,把那个将死的弟兄抬起,那弟兄知道他俩在日本兵的淫威下,要把自己扔到火堆上,苍白着脸吐了一句话:“来生再见。”黄抗日抬着头,那弟兄口吐“来生再见”时,嘴里冒着血泡。他松了手,那弟兄的头落到地上,砸得地砰的一声。龙营长说:“抬好,日本兵的枪对着你的后脑勺,快点啊。”
黄抗日再次抬起那颗头,那张脸对他一笑,笑容里有血从嘴边流出来。他悲痛着说“兄弟,对不起了”,便和龙营长一起,把那弟兄扔到了火堆上。
那弟兄在火堆上发出几声惨叫,滚下来,还愤怒着站起身,向日本兵扑去,但没走几步便倒下了。日本兵对着他的头补了一枪,一颗子弹打进了那兄弟的额头。那兄弟的瞳孔放大了,眼眸上残留着仇恨。
日本兵用枪指着龙营长和黄抗日,他们再次把那兄弟抬起来,扔到火堆上,火在这具刚刚扔上去的人体上迅速燃烧。黄抗日喃喃道:“别怪我们,兄弟,别怪我们。”
龙营长一声冷笑,走开,低着头去将一具压在屋梁下的尸体往外拖。他抓着那具尸体的一条腿,拖了几下,没动。他听见咔嚓一声响,那是尸体的骨头被他拉断了。他见这个一身邋遢和矮小的少尉还站在那儿发愣,发火道:“快过来帮忙。”
黄抗日傻傻地看着那具刚才还活着的,此刻却在燃烧的尸体。“你想死啦?”龙营长吼他说,“日本人看着你呢。”田矮子走过来,推了他一把。黄抗日反应过来了,忙与田矮子一并走上去帮龙营长搬尸体。黄抗日和田矮子花了一些力气把屋梁揎开,龙营长将尸体拖了出来。这是一具很长的尸体,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肩章上有两朵花,是个中校团长。他不是被子弹打死的,而是被炮弹炸死的,他只有大半边身体,另外半边身体不翼而飞飞飞了。
他们也把尸体扔到了火堆上。黄抗日仍不舒服,神思恍惚地咧着嘴傻站着。他倒不是为这具尸体,仍是为刚才活着的那个被他和龙营长扔上去烧的弟兄。在他和龙营长抬起那弟兄时,那弟兄说的那句话,仍在他耳畔回荡,仿佛那句话与嘴里冒出的血泡,通过他的耳朵和眼睛认可,灌进了他的脑海,永远驻留在他脑海里了似的。田矮子对他说:“我们都要死的。等日本人觉得我们没用了,就会把我们一一打死,他们连妇女儿、童都杀,何况我们这些大男人。”
和尚和江苏人也在抬尸体,他每将一具尸体扔上火堆,都要说一声“阿弥陀佛”,田矮子问和尚:“他们能进极乐世界吗,和尚?”
和尚说:“能进,阿弥陀佛会接受他们,因为他们是为国捐躯。”田矮子问:“我呢?我可以进极乐世界吗,和尚?”
和尚说:“你也可以进,只要你念叨阿弥陀佛,你死时阿弥陀佛就会接你。”田矮子立即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黄抗日很是绝望,想自己若是死在这里,尸体也会像这样烧掉,那桂花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想到自己不是在战斗中战死,而是身为俘虏被日本兵像杀鸡杀鸭一样杀死,就觉得这太划不来、太窝囊了。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站到他身后,手里握着王八盒子,这吓得他捡起一只国军兄弟的手臂,扔到火堆上。他转身对日本军官傻笑,露出一口不整齐的黄牙。日本军官拧了拧眉头,走开了。黄抗日他们继续在众日本兵凶恶的监视下,烧着尸体,当时国军第十军的官兵还没杀来,日军赤鹿里中将还没被打死,还在那边阴着脸,祭祀着被国军第五十七师官兵打死的日军官兵。
田矮子说得不错,假如日本人有足够的时间,他们就会将一二五师的俘虏一一杀害,以免他们日后又成为抵抗者。日本人不过是把他们做苦力和清洁工用,让他们先打扫战场,然后再叫他们挖一个坑,好把这些俘虏集体射杀在坑里。这样就免得他们把粮食和精力分散到俘虏们身上。但他们的如意算盘出现了时间差,计划还只进行到一半,国军第十军第三师的官兵,率先冲了上来。他们先是对着常德城区一通炮轰,接着吹响了冲锋号,一大群骁勇的官兵杀了进来。日本兵是最听上峰命令的,赤鹿里指挥官死了,就没人再恋战,也来不及收拾一二五师的俘虏们,匆匆逃走了。
日本人在撤走前,转身对俘虏们开枪,但黄抗日、龙营长、孔老二、江苏人、和尚、张排长及田矮子等官兵久经沙场,晓得日本人会出此毒招,在第十军向常德城发起炮轰时,马上作鸟状散开并隐藏起来,有几个没隐藏好的当然被撤走的日本兵开枪打死了。
枪声持续了两个小时便平息了。黄抗日和田矮子躲在一处塌圮的墙角,待枪声远去和消失后,两人感到很幸福了地走了出来。他们一走出坍塌的屋角,迎面遇上了端着枪指着他们的国军第三师的士兵。
“自己人、自己人,”田矮子嘻开大嘴说,“我们是兄弟。”三个国军第三师的士兵绷着脸,一点也不把他们当兄弟看。其中一个士兵十分瞧不起地用长沙话吼道:“谁和你是自己人?走走走。”黄抗日没想到自己还会活着,看着弟兄们,咧开宽嘴傻笑。
那个凶凶地冲他们吼叫的长沙兵,用枪指着黄抗日的脸,“你傻笑什么?”黄抗日仍然高兴地傻笑着。
“你再笑,毙了你。”那士兵凶道。黄抗日把脸上的傻笑收成一把伞,呆呆地瞪着这几个士兵。他觉得奇怪,怎么他们不让他笑呢?他是看见自己的弟兄雄赳赳地站在他面前才高兴地笑啊。“班长,把他们带到连长那里去,让连长发落他们。”一个士兵对吼黄抗日的长沙兵说。
黄抗日偏着他的脏脸,瞧着尖声吼他的一脸骄气的班长。班长十八九岁,长一张白净的鸭蛋脸。黄抗日想,这不是做梦吧?他揪了下头发,痛,又用力掐一下手腕,痛。他觉得自己真幸运,又对班长笑。
班长厉声说:“谁跟你嬉皮笑脸?走。”
黄抗日和田矮子被带到一个帽子歪戴着的连长面前,连长又把他们带到一个身材瘦高长相英俊的团长那儿。那儿聚集着一二五师的全体俘虏。他们正相互抱头痛哭,那是欢呼他们得救了。“呜呜呜呜,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我们总算还活着,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呜呜呜呜……”一二五师的俘虏们高兴地庆祝着,且为此放声痛哭。他们边使劲哭泣,呜呜呜呜,边努力地骂着,叫着,高兴着。
黄抗日见可以哭了,激动起来,急忙放声大哭,边捶胸顿足。他要把这些天压抑在心里的害怕、苦恼、憋屈和对家乡、母亲和桂花的思念都哭出来。“哎哟咧,呜呜呜呜……”他张大着嘴,努力痛哭,想把身上的晦气和废水化作眼泪流个干净。“呜呜呜呜……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呜呜呜呜我真的以为我死了,呜呜呜呜……”
一二五师的官兵们渐渐停止了哭泣,而是看着哭得肆无忌惮的黄抗日一个人猛哭。
第十军的官兵也看着他不要脸地猛哭。黄抗日抱着田矮子哭。因为在他痛哭流涕的时候,田矮子出于好心搡扶他。
他就索性搂着田矮子哭,这让田矮子在众目睽睽下感到很丢脸。田矮子用力推开他说:“算了,算算算了,别别别哭了,大家都看着你哭呢。”
黄抗日可不想放过痛哭的大好机会。他太委屈、太压抑了。他一转身又抱着和尚,边大哭大叫道:“我要哭,我要哭,我就是要哭,呜呜呜呜……”“别哭了,”和尚道,温和地拍拍黄抗日的肩膀,“别人都看着你哭。”龙营长见哭得那么欢快的黄抗日迟迟不肯住嘴,忙走上来踹了他屁股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