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跟着他的一大帮臣下也很辛苦吧。此时一听年轻的首领一说,都抬起头用微妙差异的神情望着他。
“我会废除旧有的人才选拔方式,建立一种全新的制度。”每个人都知道,目前仅有的两种制度,一种是世袭,另一种是举荐。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都存在很大的弊病。世袭依靠的是天生血统而不是本身的能力,少数人寄生在大多数人之上,形成根深蒂固的贵族阶层。这种状况因为妨碍到了首领的权力施行,不但在景仲曦的时代会受到削弱和压制,景树恒自然不希望这种特权阶层继续存续。
而举荐制度看似相对合理,但没有一套完备的评价标准做保障,而且去留更多的时候决定于个人意志,也不是一个可靠的方法。
“很多时候,权力和财富的占有并不取决于个人能力,而是所在的位置——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上的亲疏地位。我会改变这种现状,不然无法保证我能发掘到真正有才能的人,效忠于我为我助力。”景树恒私下里曾偶然一次给茶雪音论述起来,他似乎不记得到底是说给她听还是自言自语了,一声声诉说着:“我和长兄不一样,我还有很多变革要去完成。”而今,年轻的首领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构想:“我要重新实施科举考试。”这种源自古代的制度,并未激起多少富有创意的联想。
在人们的心目中,工业革命已经过去百年,“科举”这个名词多半是迂腐僵化的代名词。几十年前因为景季晟、庄媛接连提出“一种灵活、温和的人才评估方式”,人情味浓厚的举荐逐渐兴起,科举被正式淘汰。
在景树恒看来,这不能不说是这两位伟人的过失之处。紧接着景伯贤亲政以后,为了推行自己的改革而大批笼络亲近势力,向贵族许诺世袭的重新合法化——其实无论有没有这个合法化,贵族高官的子女永远会走得比平民的子女顺畅,千百年来依然。
结果随着时间的推进,处于社会上层的人们歌颂着如今的开明盛世,却不记得被取消的科举向多少寒门子弟紧闭了大门。虽然有门生制度作为补充,但为先生者经常利用这个制度指使学生为自己牟利或顶罪,范子建当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今景树恒突然提出重开科举,多少引起一片愕然。
“还有比这个更公平的方式吗?”范子建虽然表示认同,但嘴边已经一抹轻笑浮动,微微摇头。因为坐得比较近,景树恒注意到了他的微妙神情:“范卿有什么意见吗?”“恕下官直言,按照当今一片追名逐利的浮躁之风,一旦有一个简单便捷的方式能通向高官厚禄,恐怕每个人都渴望着用僵化的模式速成,对于才能的培养无益吧。”景树恒立即点头:“这正是目前遇到最难办的问题。”“首领大人,用同一套标准衡量众多不同的人,本身就是一种过失。”紫凌也起身论述道。在他说这话时,一直坐在王族席位上默不作声的景承晔眼里有一丝浮动。
景树恒点了点头,也宽容他的锋芒。他手放上精致的下颌,语气慢条斯理:“并不是催促众卿立即做决定,只是希望趁着这个聚集的时候,能自由发表意见,期许带来一些有所助益的思考。”“首领大人,请容许臣直言。”一个清亮的女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景树恒抬起眼,一个窈窕的酒红色身影站起来,正是余优瞳。她睁着美丽的紫色大眼睛:
“首领大人,您是想通过这个制度,削弱贵族的特权,进一步废除吧。”这位女性的话一说完,景树恒沉稳地点了点头:“正是。”一些人的目光已露出惊讶的神色,唏嘘着这么一个小女孩能受到重用,首领大人果然眼光不假。景树恒略略抬高语气制止了纷纷议论:“我所治理的领地希望有更平等开明的氛围,不歧视女性和幼者也是其中一项。望众卿记住。”台下黑压压的人头连忙称“是”。余优瞳一脸严肃地坐下了,紫色的眼睛移开了王座上那个有着金色眼睛的俊美面孔。
在经过一个时辰的讨论后,大致搜集了一些七嘴八舌的意见,像范子建、羊赋等没有家族荫庇依靠举荐的能臣,也接连收到了首领接下来继续谋划的通知,稀稀落落选出这方面的负责官员大约一百多人。然而在敲定一些人事的时候,其间景树恒犹豫了瞬间,因为身旁的茶雪音似乎神色起了变化。
景树恒略微思量,随即对刚刚的决定做了调整。余优瞳望着那个一直处于沉默的瘦巴巴的茶氏小姐,似乎皱了皱眉。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那是一名英俊少年模样的军官,踩着飒爽的步伐走过来:“余优瞳大人,令尊先行辞别,我已经派护卫队送回贵府了。”余优瞳镇定地点点头,然而她蓦地觉得眼前的军官有些眼熟,仔细回想,顿时惊喜地叫道:“你是……郢英?”郢英爽朗一笑:“谢谢您还记得下官。我奉首领大人的命令,负责这次新年宴会的护卫和安全保障。在此幸会。”她一身景氏高级军官的制服,然而领口却露出淡绿色的丝巾,余优瞳默默打量着她,突然轻声问道:“您是女军官?”气氛尴尬了一秒,郢英随即一脸坦然的神色,轻轻点头。“那真是太不容易,辛苦了。”余优瞳说着温和有礼的客套话,心底却浮起一丝莫名的怅然若失。
景树恒麾下有了太多的人才,而自己不过是不起眼的其中之一,只能夹杂在这股大潮中,尾随那个男人昂扬的脚步。就在半年前,她还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能像庄媛国母那样站在他身边,但现在的事实呢?余优瞳微微露出愁苦之色。
“咦?余优瞳大人?”这一细节被郢英发现了。
那天晚上人各自散去,虽然知道太晚回家会让父亲担心,余优瞳还是特意在晚宴上多逗留了一段时间,等待着忙完公务的郢英亲自护送自己回家。北方的雪夜弥漫着沁人的寒气,余优瞳不禁裹紧白狐狸毛的大衣,垂下浓密睫毛的双眼陷入心事。
车里四下无人,郢英喃喃道:“首领大人眼中,你一定是他重要的好朋友。”这令余优瞳蓦地抬起眼,却见对方宽慰地笑笑:“这里没人,请容许我问一句,其实,您很想成为首领夫人吧?从那一次保护你,看你对他担心的神色就知道了。”郢英清澈的双眼如同温和的水波,然而那眼神和孙琪琪的不一样,带着一股坚定的英气,令她说出了实话:“是的。”余优瞳随即一脸坚强无畏地笑笑:“不过是早已过去的事了。”郢英抬起眼,任雪地的清辉照在自己素面朝天的秀致面容上:“首领大人说不定自有安排,那个人,总是会构想出常人无法做到的伟大事情——我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理,只是希望您别太难过。”“是的,所以我一直努力效忠于他。”余优瞳点点头,只要一想到那银发的男人一心面朝自己野心的光辉模样,她心底的失落和苦涩便又添了一层。郢英倒是侧过头来随性地笑笑:“首领大人这么多改革推行起来,获利的全是底层民众。所以,虽然我出生是贵族,但还是会相信他哦。”“咦,你的出身是贵族?”余优瞳显出诧异的神色,这个人,不是反叛军的小头目吗?
郢英仿佛说漏嘴一般慌乱一笑:“啊,不过是很没落的小家族了……”余优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想起自己的家族,如今已是旧贵族当中为数寥寥的幸存者。首领既然决意把贵族根深蒂固的特权晾在一边,那自己和余氏家族的前路又如何?
她不禁打一个寒噤——只是但愿,首领大人不至于如此狠心。
其实在这次新年宴会上,首领还一直忽略了一群人,就是松炉夏成汤等患难兄弟。不过他们因为出生底层没多少文化,并不适合商讨这些事情。
而且松炉在席间喝得太多被拖出去呕吐了——因为坐在靠边,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他最醉意朦胧中依然傻不拉几地喊着“郢英”。
当东方历774年的还在年内,冬日的严寒尚未褪去的时候,这一天朝阳升起来了,明亮的橙黄色光晕,映着这片西北土地的苍茫雪野和远处光秃的枝桠。时时惊鸟掠过,转眼又静默下来,在凛冽的寒风里静待春日的来临。
有便利交通和南北交汇的地方,一片三角洲,便成了人来人往的贸易都市。清晨的冬阳正投射在石头城门上,上面两个字是“宁邺”。
城墙下人来人往,渐渐喧嚣起来,把红艳艳的招牌和招揽生意的小玩意往街市的两侧挂。时至大年初三,正是走家串门的好时节。人迹渐浓,摩肩接踵,沸沸扬扬。
“舅舅!”山野间一幢小屋里,带着冰渣的门“哗啦”一下被推开了,一个宽宽胖胖的身影探出圆滚滚的脑袋,憨声憨气的语调:“今天去赶集啦——!”吕良一身随处可见的农民打扮,还是一本正经地坐在热炕头上,对这个长不大的胖娃娃不满地撇撇嘴:“吵什么吵?自然心性都被你破坏了。”河目习以为常地傻笑着作为附和。不知怎么,自从半年前被越旦救得性命、归隐到这里后,吕良突然开始重拾一个特别爱好:修身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