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当他接到闵达的死讯,还收到了三公子最后的遗物——那束银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心里闹鬼。他隐隐感到:弟弟还活在世间的某个地方,说不定正深深恨着他。为了这件事他还杀人封了口。当然,因为忙于对付景氏王都的一系列贫民暴乱,还在着手计划对茶氏的下一次行动,他并无瑕知道景树恒在哪里。
因为醉得太厉害,他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自言自语着:“知道我为什么关闭树恒的府,不许任何人进去吗?因为……进去了,恐怕没有人敢相信,那是王族公子住的地方。”景树恒,生于749年4月23日,卒于764年3月1日。在史官的记载里,这位令人扼腕地早逝的少年,无疑是景氏最美丽璀璨的传说。
身为嫡出的三公子大人,自小便接受良好严格的教育,无论是理论教条还是兵法武技,都十分出类拔萃。而且,传说他还有着天神般俊美的容貌,和母亲蓝琴玉夫人一模一样的银发和金色眼睛,精致的面容和修长挺拔的身材,都让他美得不像凡世的男人。
之所以是传说,是因为,真正见过三公子本人的,在景氏的王府里,都是屈指可数。不过想想也明白,那么高贵遥不可及的翩翩公子,哪是一般人能打扰的对象呢?而他的私人居所,人们更是闻所未闻。
事实上,那里面的环境陈设与衣食器物,早已被克扣得仅仅稍微好于一般平民景仲曦说过,要培养节俭艰苦的品格。而人们都以为,就算首领严格要求一点,也不会太为难他。
但景仲曦没想到的是,这样做反而让“焚瑄”奇迹般地适应了巨大的变故。或许,被蒙在鼓里的景树恒,还会以为这是自己的天命。而实际上,长兄从来就没给过他真正上档次的物质生活,这才是真相。
想到这里,景仲曦冷笑颤抖得更厉害了,口里吐出的却是:
母亲大人……这,就是结果……母亲大人!时光轮回到二十一年前,领主夫人的宅第前,还是少年的景仲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
仲曦……代替我,好好照顾你的弟弟……蓝琴玉夫人拼了最后一丝生命,产下了景树恒,却从此再也不能成为长子的庇荫。
那是个,还仅有十四岁的少年啊!尽管文武双全散发着勃勃的活力,又贵为首领的长子;但在这个华丽阴森的高墙里,却显得那么渺小孱弱。送葬的灵堂里,大家窃窃私语着,这几年蓝琴玉夫人似乎被首领大人宠幸地越来越少了。如今,又刚刚过世,就算留下了一个三公子,但仅凭这对兄弟,该怎么撑起在这个家里的生存地位呢?
景氏的江山,正是工业革命后近百年来一帮如狼似虎的汉子逐步打下来的。这个来自西北蛮荒的新兴的大领主,其血脉里似乎也透着一股冷酷与野蛮,王族血亲之间的凶残厮杀,早已被播撒进姓“景”的基因里。
因此,虽然身为高贵的嫡子,但如果没有生存的实力,在如此大的变数面前,一样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都说树倒猢狲散,更何况一位失宠的夫人新逝,丢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和一位14岁的少年?
“长公子大人,请不要悲伤。我们会辅佐你成为优秀的继承人。也请你遵从夫人的遗言,尽心守护三公子大人!”忠心耿耿的家臣私下向他劝说着,用的,却明显是长者命令幼者的口吻,全然不比曾经对夫人的百般顺从。
然而,这样的状况,已经是少年所能得到最大的宽慰了。于是,他抬起健壮有力的手臂,行一个礼表示感谢。用还嫌稚嫩的坚毅面容,将委屈的泪水咽进肚里。
而更常见的状况,则是那些大大小小狗仗人势的家臣们。趁着蓝琴玉夫人刚刚过世,以前对她的不满,现在全发泄给她留下的孩子。
其实景仲曦略有了解,母亲生前为了保住自己在家族里的权威,的确做过不明朗的事情,还传闻阴谋陷害过父亲大人的侧室。但母亲金色的双眼充满定定的力量:“仲曦,勇敢点,要为自己的生存奋斗下去!弱者,只有死路一条啊!”如今,自己真成了母亲口里的“弱者”了。那些家臣,地位高的,便肆无忌惮地在父亲大人面前含沙射影;地位低的,也趁此壮着胆子,背地里说着风凉话。曾有一次,少年例行练剑回自己府上时,听到墙的另一头有人说笑:“哟,今天又得了首领大人的赏了?”“啊哈,还是调离长公子府比较好啊,自从夫人一过,那里就估计没戏了。”
“哎,这么说我也要考虑调不调呢。长公子再能干,也不过一十四五岁的黄毛小子,现在首领大人都不怎么来看他了。”“咦,我也发现了。估计他的好运也就到头了。谁叫他母亲以前不干净。”“呵呵。”景仲曦听在耳里,感到全身在阵阵地发热,泛着火辣辣的刺痛。令他把牙咬的格格作响。然而,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便握紧拳头,一闪身出现在那两个狗奴才面前。
“啊,长公子大人!”毕竟是地位低下的奴才,一见少年,立马换了点头哈腰的仪态。
三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尴尬得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这时,其中一个仆人注意到,景仲曦一只紧握的拳头,已经渗出了赤红的鲜血。
他不禁抖抖索索地问道:“长公子大人,您的手,要不要小的……”回答他的,是一个坚定的声音:“不用。”景仲曦扬起脸,双眼睥视着这两个家伙,甚至带着一脸昂扬的笑容:“只是刚刚被两只不听话的恶狗给咬了。”“哦……但是,小的刚刚检查过,这附近的狗,都栓好了……”“你根本没仔细看清楚。因为,有的狗,模样却长得像人啊。”聆听着背后的奴才发出一声“呃”的泄气声,少年抬头挺胸地转过身去,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走远。
几步,定定地不回头。
十几步,几十步,离开了那面墙,经过繁茂的树林,自己的府第,已近在眼前。
泪水,却已无可抑制地夺眶而出。
他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港湾了!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了,那还有谁,至少能给他一点抚慰,一点真心的关爱,哪怕一点点,也好!
然而,这是现实。
一脚跨进门槛,脸上的不争气的液体,已经拼命擦抹干净。耳边传来的,是一如既往的哇哇哭叫,连同奶母的柔声呢喃:“乖……三公子大人,乖啊,不哭,不哭……”景仲曦定定地立在原地,思绪里,已是翻江倒海。
他执意忍耐着,不肯流泪。却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说着:
“都怪你!”是的,弟弟,都怪你!如果没有生下你,母亲大人就还活得好好地,我在这个家里的日子,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为什么啊……为什么这半年来,我天天在外面拼命忍耐那些狗奴才的白眼,你却一天到晚只知道吃睡还哭得那么冠冕堂皇?
他突然觉得他好恨,好嫉妒自己的亲弟弟。这种想法,像蓦然腾出的魔鬼,久久阴魂不散。这一刻他突然犹疑了,母亲大人留下过遗言,叫自己好好照顾这个弟弟啊!他怎么能违背?
对,自己一定要好好关爱他。不要多想,只当是执行母亲的命令好了!而且,那银发,那金色眼睛,总是让他一天天地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跨进里面那间小屋,去见那个吞噬了母亲大人生命的血亲。
长公子大人真是个好兄长啊,这么爱护三公子大人。“是啊,才十七岁就通过了那么难的测试。听说,今年对茶氏用兵时,他要跟着首领大人去前线了。”真了不起。这段时间首领大人好像也越来越注意他了。“想起来也太不容易,前两年,他一直是这么苦苦撑过来的……”“长公子大人,一定能成为一名好首领的。”当752年的春日,阳光照进后院的树荫下时,已经变得高大成熟许多的景仲曦,照例每两天花时间陪弟弟一阵子。大概是这天天气好,空气里氤氲着花和泥土的芳香,小家伙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发出咯咯的童稚的笑声。
“树恒。”长兄柔声呼唤道。
“哥哥!”银发的幼儿,还不怎么稳当地一路小跑过来。他睁着金色的眼睛,那眼睛,在景仲曦眼里,又一次勾起了对母亲的感伤。
是这个弟弟,夺走了母亲大人。
“唔。”景仲曦温和地笑着,手指拨过景树恒绢丝般柔顺的银发。末了,他抽出一根丝带,将那柔丝刚好绑一个小鬏鬏。
唔?幼儿还没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呆乎乎地望着长兄,长睫毛和秀致的鼻子都微微上翘着,这么漂亮的五官,长在男孩脸上还真有些暴殄天物呢。
“就这么把你打扮成女孩也不错,让你在家里不要接触其他人,就只知道这样追着我喊哥哥。”景仲曦微微抽动嘴角,他的弟弟,此时当然不能领会其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