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树恒话音刚落,寂静的仓库里传来一个不雅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听得清晰——那是茶雪音胃里的饿鬼在抗议了。
就这么一声,瞬间打破了之前的紧张气氛。茶雪音看他的愤恨神色里霎时多了一丝尴尬,正想发话,他已经蹲下身,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看来,只有我喂你了。”
“放开我!不然我马上咬你的手!”
景树恒马上如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小指上的牙印现在还清晰可见哪。不过他一脸镇定自若:“条件是,你乱跑出去无论出了什么事,责任自负。”
茶雪音已经开始乘胜追击:“带着大济苍生行大义的高尚思想的英雄人物,原来被咬一下都怕!”
景树恒闭了闭双眼,手起剑落后一圈圈抖落她身上的绳索,冷冷吐出几个字:“随你想。”
不知怎么,在重获自由的那瞬间,茶雪音竟乖乖地黏在了原处。真的饿了,她接过食物,不顾淑女仪态地吞噬起来。末了,她用质问的目光盯着他:“你打算畏缩在宁邺城边上,在这里建立和谐新农场吗?”
“谢谢你的进谏,要打倒景仲曦建立我所希望的土地,攻打宁邺当然是必须的。”景树恒冷静地回她的话。
“哼……高尚的理想。”茶雪音冷笑几许,嘴边还留着残渣,“我所看到的历史书上,所有的衣冠禽兽都是正义的道理一大堆啊。我倒想知道,你会怎样进入那座城。”
景树恒也就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给她听,习惯地听着那尖利的骂声,给自己一股毛骨悚然的快感——因为一己的愿望反抗了长兄,竟然导致云珏的回忆被玷污了,这就是他的惩罚,而且,他在绝望地希望着更刺骨的惩罚。
不料,刚刚说完,茶雪音马上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
“呵呵呵呵……卑鄙的小人,果然只配用这种胆小的阴险手段!”茶雪音一手指着他,“你只是表面很强大很光辉而已,你所用的那些肮脏的阴谋诡计,全部不敢见天日!灭我茶氏的时候也是,你连战场上直面敌人的勇气都没有,居然还想造反!”
景树恒的神情多了一丝不淡定,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我只知道不能硬拼,多留一个人活命,恐怕也好过那些自称为英雄气概的动听说辞吧!”
那是景树恒从少年时发过的誓!他想建立一片温柔的没有谎言的土地。但事到如今,这个说法连自己也会感到可笑吧。
茶雪音还在继续诅咒着:“说不定,你的长兄已经看出你的这个弱点了,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西侧的窄门那里放一些伏兵很合适啊。你会失败得很惨的!”
一瞬间,景树恒猛然直立起修长的身躯,定在那里了。
茶雪音也掸着身上的灰尘摇摇晃晃站起来,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仇人。然而此时,景树恒脸上的神情,竟是无法掩盖的顿悟之色。
他随即平息下来,轻轻点头,垂下眼望了那淡蓝色的大眼睛一眼,又因为对方的炽烈恨意而缩回了目光。转过身面向仓库的门口,准备走出去。刚刚迈出一步,瘦小的水色头发的女孩随即跟在他身后。
“你不逃走了?”景树恒微微侧过头斜视她。
茶雪音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来看你是怎么失败的。”
景树恒嘴边浮动一丝冰凉的笑意。
当确认到景树恒快要到达强弩之末时,景仲曦便开始了一系列的谋划。
因为之前调查组织“天道”的资料,景仲曦一直命令羊赋带兵守在宁邺。偏偏在此时,另一个和“天道”有关的人物——越旦却不见了踪影。当然,景仲曦不知道的是,这位异母亲妹妹多年来一直在蒙骗他,还给景树恒出了不少力。
宁邺的城区道路错综复杂,不同于王都齐昌,形成一种高楼林立的密集态势。这样的地形里战车无法横冲直撞,重兵无法分散形成有序的阵型,受地形制约很大。所以如果决战地选在此,人数的多少和装备的优劣,都排在次席。虽然如此,仅凭羊赋带两万步兵对付景树恒是完全不够的。景仲曦于是决定让钱拓出马,带一万精兵走在前面,利用人少的速度优势追赶上庞大的反叛军,从其东侧绕路,抢先到达宁邺。
而景仲曦自己的大部队,则以管宏为先锋,以稳定的速度跟在后面,也配合景树恒的行进路线向南推进。这样,对于景树恒来说,就形成了前后都有敌军的态势。景氏的正规军虽然因为反叛军的活跃而倒戈了不少人,士气也远远不如对方,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良部队,在联络和阵型的精确控制上都远远优于反叛军。因此只要时机成熟,景仲曦稍微动一下手指,就可以形成一个大袋子,将景树恒一众套入网中。
然而,就算这样,景树恒的行动还是超出了长兄的想象。反叛军在他的指挥下一路小胜,而且每一次都精心选择布置了进攻地点和进攻时间,不但获得城池无数,还适时地一路迅速突进,丝毫不给对方迎头咬住的机会。景氏军本来擅长快节奏的突进打法,景树恒也算是继承了这一风格——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速战速决,物资的贫乏和人心的涣散危险,容不得他一秒的怠慢。
但因为景树恒的主动和活跃,导致景仲曦不得不处于被动状态,直到一路被拖到宁邺,被迫选择这个不利发挥装备优势的大都市作为决战点。然而,他依然踌躇满志地准备着,当钱拓出发前一夜,他曾经单独见这位将领。
“此去祝卿获得胜利,早日会师。”景仲曦慢条斯理地说着客套话,话锋一转,“虽然是秘密行动,但你认为有可能被暴民发现吗?”
“很有可能。”钱拓点点头。因为负责后勤杂务出身,钱拓算是一名和民众联系紧密的军人,对那些生物的习性比较了解。他此时抬起眼:“首领大人,鄙人有个想法。”
“说来。”景仲曦点点头,他一向欣赏有才干的部下,态度很宽容。
“与其防备被发现,不如给他们一个信息提示,引他们上套。”
景仲曦顿时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他拍着大腿:“好主意,卿从宁邺城东侧绕路走在前面,那卿认为,这条信息能给暴民怎样的提示呢?”
钱拓似乎欲言又止,一时未答话。
“有什么想法吗?”
这位本是后勤补给的将领顿时站起身来,行一个礼,语气变得庄重诚恳:“只是事关首领大人的亲弟弟,鄙人惶恐……”
景仲曦脸上霎时扫过一阵冰霜,不过他语气依然宽和:“没关系,他已经不是我的弟弟,是我们共同面对的敌人了。”
“那我就说了。从前几年暴民的事情上,还有今年灭茶氏的事情上,鄙人并不认为,三公子……不,景树恒是一个光明坦荡的人。他是不会选择正面决斗的。”
景仲曦微微点头:“那就是说,知道卿往东侧抵达宁邺,他也许也会从小道绕路,而不是光明正大地攻过来了?”
钱拓抬起头:“鄙人惶恐,恐怕会从西侧抄小路到达城主府!”
“有道理。”景仲曦在说话的时候,手指狠狠搓动手里的地图,“那你就分一批伏兵藏在那里迎接他的到来吧。”
“是。”
景仲曦随即站起身,仿佛沉甸甸用了很大的力似的。他口里缓缓吐出一句话:“宁邺一战,胜负即可见分晓。期待到时见到景树恒的尸体。”
“树恒,你的抱负是什么呢?”
“我要成为哥哥最好的辅佐!”
回忆刹那间弹指挥过,树下的稚儿,金色的眼睛里只有纯净的憧憬。
如果上述这段对话被景树恒知道了,他恐怕会倒吸一口凉气,神色不亚于从万丈悬崖边缘的最后一毫厘退回一步的刹那吧。
而现在,他刚刚从仓库里出来,遥望漫山遍野效忠于他的平民们。身后的茶雪音,身高还不及他肩膀,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淡蓝色的大眼睛冷冷逼视着周围的一切,一步一挪地跟在他后面。
虽然他已经打定进入宁邺城的主意,但不知怎么,和茶雪音吵一架后竟然又打消了。
松炉走过来,正撞见景树恒经过他,那一刻银发青年略略偏过头告诉他:“盘古门大概有埋伏。”
“阿瑄,粮食已经不够明天的了。”松炉点点头,给他提出了目前的现实问题,依然是毫不顾忌人称变化的嚷嚷。这个一向乐天的傻瓜也终于到了一筹莫展的时刻——虽然曾经在齐昌反叛军里面时也经常遇到如此状况,但从未遇见过像这次一样庞大人数。物质基础是人的根本,一旦反叛军断粮,离失败的终途也仅有咫尺了吧。
“但是,现在不是急躁冒进的时刻。”景树恒说完,就径直向前走去,在他身边擦过一阵风。松炉瞬时呆望在原地:如果因为害怕伏兵而不去进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难道这次,景树恒还可以呼唤胜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