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占领的地方,虽然凭借群众优势而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民众的能力也着实有限:他们一心想着占领地盘揽着大权,为了争抢既得利益而内部纠纷不断。景树恒虽然发出命令号召众人以大局为重,但这样做只能凭自己的个人威信撑一时而已。而且,不断占领城池和不断加入的新成员,只会让己方的队伍越来越臃肿难以调度,每天的补给消耗也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着。
“守不住的地方,就不用守了!等和景仲曦决一死战过后,自然会回到我们手中!”景树恒如是下命令道。
不过他也比较头疼,民众就是民众,只顾着自己的占有利益,不肯为眼前得到的东西放手,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任何人,本质都是在那个社会属性上谋生存啊——生存,这个字眼有多么沉重,他是有亲身体会的。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人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听了领导他们的银发年轻人。就这样,在前期守住了优势的反叛军,分兵和景树恒的中央部队汇合,一起聚集到离宁邺十里外的一片废弃农场上。
景树恒明白,他是时候速战速决了。他必须利用手里反叛军仅剩的士气,这是他处在这个阶层里必然的无奈。
但是,出路在哪里?直接奔过去占领宁邺吗?此时他已收到了长兄也放弃王都前往宁邺的消息,大概摆明了会遭遇一场死斗了。而这一切,正是他所希望的。
站在指挥官的坐席上,俯瞰麾下浩浩荡荡的人群。指点挥舞间阵型变幻,胜负转瞬之间杀个你死我活。景树恒迫切地憧憬着这样的场景,但是,偏偏在离决战之地还差十里的地方,他却主动先停了下来。
总是觉得,长兄不会就此便宜他,这其中必定隐含着什么捣鬼!反叛军需要速战速决,这一点景仲曦不会看不清楚,当年最后在齐昌的决斗,就是被抓住了这个软肋。而今,他绝不可能让败局重来。
眼前大家正休息,松炉依然兴奋地大声嚷嚷着什么,河目大概又被捉弄了,憨呼呼地嘟哝道:“我是要吃饭啊,吃饭有什么错?”
似乎不知又是谁讲了一段有点少儿不宜的八卦段子,大概是关于松炉的风流事件的,随即炸开一团哄堂大笑。松炉冲到他面前骂骂咧咧:“我是指挥官、指挥官耶!战场上有权限以逃兵罪名处死你的!”
“我不逃,你怎么处啊?”
“我也逃掉,把你引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再处死你丫的!”
吕良一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左手处荡着空空的袖管。他整个人消瘦憔悴下去,精神已大不如前。但正是这个人带领别动队活跃,给景树恒带来了新的情报:一支貌似景氏贵族组成的队伍,大约一万人,正朝宁邺进发走在了己方的前面。
“去向如何?”景树恒端详着大致简图,他领口敞开着露出精致的锁骨轮廓,手指扣住下巴,两眼里泛着兴奋的光芒。
“只知道从东侧绕向宁邺,没看见归属了。”吕良声音很冷很克制。
“但除了宁邺,他们还会去哪里呢?”景树恒也有些疑惑,不过他马上想到:长兄很有可能兵分两路(或者多路),最快的一路已经到达了宁邺走在自己前面,那接下来的大部分军力部署在后面,又有何用意?
他抬起头眼离开了手里的图纸,因为思考无果而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料吕良又给他说了一条消息,应该值得注意:“在宁邺好像有一个叫天道的组织,正在被景仲曦严查,有相关的军力部署在那里。”
“天道?”景树恒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说过,但又记不清了,总之越是好听的名字越是一包烂瓤,这条公理倒是成立的。
总之,他确认了敌方已经走在自己前面的消息,这时候不急躁冒进,果然是必须的。
正想着,突然有个景氏的正规军跑过来,说是有信要交给景树恒!
满山野坐在那里休息的底层民众,此刻全部如同受惊的马鬃毛般一个个直立起来,齐刷刷望向那身正规军服!有几个人牙咬的格格作响,瞅着那个十七岁的小兵,暗暗捏紧手里的武器。
小兵畏畏缩缩地呆在那里,猛地又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我不是细作,我奉首领命令,来送信给三公子大人!”
人群中走过来一个高俊修长的身影,终于为他解了围。景树恒正制止着愤怒的人群一路过来,衣服随性凌乱着更添一份桀骜,金色的眼睛,仿佛燃烧着火焰似的。
信递到他手里,景树恒立刻扯过来看。然而内容却让他呆住了:
信上全是污秽的骂语,字迹还有些稚拙,不像是景仲曦本人的(估计是代写),上面从骂景树恒忘恩负义背叛家族,恶意挑起自相残杀,到讥笑他执迷不悟枉费高贵血统去当贱民,他和那些乌合之众,都不配成为统治者,他是景氏门第的耻辱。而最后几行竟写着:“不要以为你做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七年里奸污过野女人,留过私生子,已经不配景氏的王族身份!”
景树恒一行一行浏览下去,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在一阵阵重复着冷热,黑发红衣的女子,少年时记忆里永远爽朗的笑容,一声声倔强地叫着“焚瑄”,简单的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到最后,只剩下莹白的雪地里青黑的坟冢……所有的画面仿佛都泼上一层洗不掉的脏污,生生地扯碎。
围在四周的人,都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三公子大人,写的是什么?”
“焚瑄,你要到处飞,我真担心哪天跟丢了,抓不住你了呢。”云珏的笑靥还在眼前浮现,往事如烟,刹那间晕染开黑乎乎的一团,掩盖了彼此。
那愣头愣脑的小兵还站在他身旁:“三公子大人?”
“知道了。”
银发青年转过头,出现在小兵面前的,是一张平静的俊美面容,甚至带着几分无所忌惮的微笑。小兵当然不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只是整个心悬吊吊的,抬首注视景树恒。景树恒随即摸出一点零钱给他,以表谢意。
小兵稚气未退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不知所措的表情,屁颠屁颠乐呵呵跑了。
“没什么,无聊的挑衅,让我尽快出兵。”景树恒尽力保持着平稳站起身来,将信塞好留作物证。他回过身,大声宣告道:“很有趣的事实啊,我们的优势在于速战速决,但对方竟然这时候送来挑衅,让我赶快过去攻打。现在,我们就地休息,不要管宁邺了!”
随着一阵骚动,大多数人坐了下来,也有人埋怨为何这么畏缩不前,错过了时机怎么办,松炉大声嚷道:“用一封信激我们过去攻打,很有可能有陷阱!我还不想死啊,我最大的理想是娶个喜欢的女人过富足日子啊!”看来,这个情种傻瓜的爱好已是众人皆知了。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景树恒坐下后的神情。
他银色的头低垂着,埋进修长的双腿间。耳边还想起声声撕裂般的幻觉,如同鞭子般狠抽着举起叛旗的自己。
云珏,是他内心仅存的圣域,而这一点仅有的温暖回忆竟然也遭到玷污了!
回忆直冲过来,然而景树恒竭力吞了几下口水强行截住了思绪。他抬起头,任山风拂起额前的银发和属于久远过去的淡印。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用丑闻挑衅景仲曦,就要做好不被这样的挑衅干扰的觉悟。但是就这样留在宁邺边上,出路又在哪里?
几番思考下来,他打定主意:就这样办,与其坐在这里等待(错过了前期的优势怎么办),不如现在就主动去探明究竟——不采用直接攻过去的做法,而是从西侧的盘古门进入宁邺城,在那里从小道行进,直至突进入城主府占领枢纽。
不过景树恒觉得方案还有些粗糙,并无意马上给那些凭狂热做事的平民讲。此时他打了一个小呵欠,似乎想起另外一个人,便只身朝那里走去。
茶雪音被绑在存放物资的阴暗一角,一见到银发青年进来,立即用淡蓝色的大眼睛戒备地狠盯他。景树恒低头望着这女孩,嘴里冷淡地吐出一句:“好像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语气和喂宠物没两样。或者说更不如。
一个饼递到她眼前,因为考虑对方是茶氏的小姐,景树恒还是给她找了质量最好的食物。茶雪音挣扎几许,愤愤地扭过头,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
“那可麻烦。”景树恒依然自顾自说道,“我说过,你是人质。对于人质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茶雪音依然挣扎几下,不知触碰什么东西发出哐当的声响,闭口不答话。
“最重要的,是你的命。”景树恒的语气几分冷冷的轻蔑,似乎有一丝嘲讽的笑容,“现在为了故国大义跟我绝食是没有意义的,想必你也不会否认,人都是想活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