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没做凌儿的份。”紫凌仿佛感到心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一只无形的手,把某件至爱的东西轻轻冷冷地关闭了。布满皱纹的手的触感,还把余温遗留在年轻的手腕上。最后一声“爸爸”,化作呜咽,哽在喉咙里;久久,不忍脱出口。
仿佛耳边还听得到那“凌儿”的呼唤。父亲最后的笑容,应该是名为“幸福”的表情了吧——当他在泪眼朦胧中反应过来时,脚下已经急速飞奔,身后是大片景氏私兵涌入的,曾经的家。
不行啊,不能回过头!温热的液体不争气地涌出来,一路滴落。“去见景树恒吧,我经常溜出家玩,方向感没问题的!”“对,我记得王都的路!小时候爸带我走过好几遍,没问题的!”紫凌似乎是竭尽全力地思考着父亲以外的所有事情,他终于拼命咧开嘴乐观开朗地笑了,就像平时一样,若不是脸上还挂着泪。
下意识感觉到护身符里温柔的触感,他定了定神,爸爸大概会在胸前一直守护着他吧。抬起眼,曾经的茶氏军务府,已变成了景氏的大本营,顺着石梯跑上去,就可以见到自己新的主了。
那是个银发金色眼睛的美男子,那个人,是王族,也当过贫民,也从内心深切地不愿意民众牺牲。或许,自己在那里还有梦在。
想到这里,紫凌甩甩头,一个箭步向前冲去。
景树恒正坐在办公桌前,审视着从各个省缴获来的重要文件。时而冷笑,时而掩卷沉思。景治行打着呵欠走进来,在此之前他一直全力指挥着景氏大军的安排部署,处理军队的各种杂务,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银发青年见到他进来,抬起头:“你也累了吧,事情交给我去休息吧。”景治行抬起手疲惫地草草回礼,便东倒西歪地走向里屋。听着身后一记闷浊的倒向床的声音,景树恒略略露出微笑,双眼又马上严肃地移向手里密密麻麻的铅字。
这时,外面有军士来报:“有个叫紫凌的人,自称不是奸细,要求见三公子大人。”紫凌?景树恒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挥手让他进来。这就是景树恒与紫凌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六年前茶氏王都里小规模闹事的时候,那时两个人都还是冲动的少年。
问了一些具体状况后,紫凌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想继续为景氏的首领效忠,请让我投奔于您的麾下。我听说您是为民众着想不想无谓杀戮的人,我强烈认同您的理想。”景树恒沉吟几许,虎着脸道:“大胆,不去效忠生你养你的茶氏,前来敌军的大本营里投诚?”紫凌大概料定景树恒是唬他,便镇定地回话:“我效忠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特定的主,而是能施行仁德,为民众负责的一方。”景树恒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那有一天我腐化不称职了,你也会离开我了?”这话把紫凌哽了一下,他感到有些紧张:“目前我看不到这方面的征兆。”景树恒也就不想为难他,命人把他带到一间房里休息,暂时看管起来,继续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十几分钟后,有人过来给他透露消息:“刚才那个人,是清荣府总管的紫晋大人的独生子。我军在抄捡清荣府后搜查到了紫氏的府第,赶到时紫晋本人已经自焚身亡,清荣府的大部分文书也已经烧掉了。要不要把他带过来审问?”景树恒一想也是,便命人重新把紫凌带过来,好套出一些有关清荣府的资料。不料军士回话道:“那人正在上厕所,好像说丢了什么东西,已经有一小队兵押着他去山路上找了。”“那算了,待会再说。”景树恒也懒得再多理会,手里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景树恒再次从公务中抬起头时,门口走进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子,举手投足间优雅而礼数周全。他沉稳道:“三公子大人,恕我越职向您建言。”“什么?说。”“已经毁掉的旧事物,有必要刨根究底吗?”“这是什么意思?”景树恒有些不解,总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目光深不可测。
“三公子大人,现在我们刚刚占领茶氏,理应及时收买人心。追查对方的底并不是没必要,但现在,既然那个叫紫凌的人已经投诚,也就应该及时对他进行抚平,因为属于过去的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清荣府已经连同茶镜漪不在了,它的臭名声发挥的政治影响也到此了,再追问牵连相关的人,恐怕会更激起人心不稳。”那人说完,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等待长官的回答。
“有道理……”景树恒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反驳他的话,点点头,“我不会再审问紫凌了。”“三公子大人能够明察,下官非常感激。”景树恒总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些面熟,因为之前曾在跟随长兄的会议上见过他,还好几次收到他挺不错的建言,便问起他的姓名。
“下官范子建。”那人答道。
“嗯,很好,希望以后能更好的为景氏效力。”范子建再次行礼,便退了下去。
如果是时光能够停止,一定希望回到那个时刻。
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吃母亲煎好的春卷。无关国家和政权,无关乱世称雄,只有那份暖融融的小小幸福。
这天大清早出太阳了,夏日的阳光照着这片繁茂的漫山青草,青葱烂漫,层层叠叠铺展了山色。军务府的一隅传来吵闹声:
“哎呀,回来!现在你还不能出去,记住你是俘虏,俘虏耶!”守卫的兵慌慌张张地大叫着。
“行啦,吵死了,让我在这里散散步自由一下不行么?我不是答应把今年蹴鞠联赛的入场券送你一张啦?”回答他的是紫凌不耐烦的叫喊。
隔离开守卫的罗里吧嗦,他信步来到阳光下,面对漫山葱葱笼笼的树和草,伸展开高大的身躯——空气,还是室外的呼吸着爽!他猛然想起什么,往自己衣服里掏,掏出那个小巧的护身符。
紫凌记得,这是四年前十八岁生日时父亲给他的礼物。
这小东西,他一直戴在身上,远离家乡去桓山的那几年也形影不离地戴着,从来不曾脱下。只是昨天告别爸爸以后出了点小意外,当景树恒把他关进房间后信手一摸:糟糕,胸口的护身符不见了!
他慌忙要守卫兵跟着他去找,不过好家伙,总算轻轻松松地找到了,就掉在石梯子上的石板上(似乎回来时听说景树恒又找过他,不过后来又说没事了,他也懒得管)。如今重新打好绳结,套脖子上了。紫凌把它取出来,轻轻打开盒子的盖,曾经父亲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这里面写着一句话,这是爸爸这辈子最想告诉你的一句真理。”阳光下,那已经有点褪色的护身符的盒子里,正刻着八个小字:
“仁爱为本,厚德载物。”“无论爸爸去了哪里,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凌儿……”“我记住了……”紫凌喃喃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少年的笑容,眼角一滴泪在阳光下反射出透明的光彩:
“爸,就放心去吧……”漫山的草木,还在阳光下尽情舒展着层叠深浅的绿意,偶有山鸟从枝桠茂密的树丛间掠过,激起几许沙沙作响,尔后又静默舒展在这明媚的暖阳下了。
烽烟三月,城春草木深。
污浊泥泞的黑土里,钻出嫩的草。劫火过后的地方,来年还有新的生命。
“你未成年吧,小鬼?”“不要叫我小鬼!我是紫凌,今年十六岁,号童话王子!”“结果,我们就这样灭掉茶氏了。”为首的书记官推了推眼镜宣告道,这群人正是景氏军的随军书记员们,而此时,他们正在为如何记录刚刚发生过的历史事件而伤透脑筋。
“居然用这么卑鄙的办法灭了茶氏,如果如实写出来,怎么想都不好啊。”一个人首先揶揄着掩卷沉思。
另一个年轻人马上推了推他:“要不,记录我们用的是龟派气功吗?降龙十八掌吗?不然,什么堂堂正正的办法能完成得这么快?”这话马上遭到了一个年长位高者的训斥:“这是正式的讨论会,严肃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记录,但接下来首领会作决策的。就不要管实际发生的情况了,一切遵照上面的旨意记录吧。”年轻人们马上点头称是。当这天中途小憩的时候,便开始轻松闲谈:“怎么啦?远征出来这么久,你也想急着回去吧?”“你肯定比我更急了,你的兰兰在家里生了个大胖小子,不是吗?”马上有大堆的同事围上来:“哦,我还不知道呢,恭喜啊!”众人中心的书记员顿时乐不可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手搓动唇边几根青嫩的胡须:“咦,这么快,家里又要多一个饭桶了。”“呵呵,多挣点钱吧。”大家爽朗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