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春柳拂水·苏堤春晓
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
昔日珠楼拥翠钿,女墙犹在草芊芊。
东风第六桥边柳,不见黄鹂见杜鹃。
——苏轼《筑堤》
春日初上,躲在浮云后扭捏的红日,探头探脑地俯看着这一片静如明镜的湖泊。蔓延的翠绿,常青藤缠绕着灰色的瓦墙。在瓦墙堆砌而成的院府里,从月洞门口处走出了一名着灰色素衣,提着鸟笼的老翁,晃着脑袋,怡然自得。西湖的日子,便是从这静谧中开始,又在同样的静谧中结束。
“烟柳幕桃花,红玉沉秋水。文弱不胜夜,西施刚睡起”,西湖景之一的苏堤春晓,在春日里羡煞了百花。两岸郁郁葱葱的杨柳,在飞絮和水雾中温柔地浮荡在水面上。水波轻轻地翻开涟漪,柔和地令人心醉迷离,好像刚刚睡醒的西施般娇柔与随意。
这般惬意的良辰美景,便是出自于东坡居士苏轼之手。他曾先后两次被贬到杭州,本是贬官,却因为杭州的美景让他淡忘了贬官之苦。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杭州和杭州百姓的关爱。传闻苏堤,便是在苏轼第二次为杭州太守时,见西湖淤泥堵塞,意欲疏浚西湖,便用挖出的泥在西湖旁边筑成了堤,后人唤作“苏堤”。
相传,苏轼第二次来到西湖,却见西湖疏于打理而显得脏陋。便与众人商议着清理西湖的淤泥。可是,西湖之大,清理而出的泥沙又该如何安置呢?他苦闷了三天三夜,若是随意放在西湖边,只会让百姓生活不便;若要是运到运河,劳民伤财,又影响疏通西湖的进度。究竟如何是好呢?
于是第四日,苦思无果的苏轼带着随从,先上北山栖霞岭,奈何这里是交通要塞,将淤泥堆积在此,定是不合适的。再到南屏净慈寺,沿路寻找着堆泥之地。
待一行人来到了西泠渡口时,苏轼忽然听见江上传来一首渔歌:“南山女,北山男,隔岸相望诉情难。天上鹊桥何时落?沿湖要走三十三。”苏轼转念一想,忽然舒心地笑了起来,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答案吗?
于是,苏轼便下定决心疏导西湖,并用淤泥在西湖上堆砌而作“苏堤”。让那饱受相思之苦的“南山女”和“北山男”,不用再绕着西湖,便可相见。可谓是一举两得,西湖边上的百姓也异常的兴奋与高兴,他们盼这个不知盼了多少年!于是乎,大家义务帮忙,苏堤竟比预料提前完工。
完工后的苏堤,两岸遍植了花草树木,馥郁的香气蔓延在空中,引来了南来北往的飞鸟。苏堤每每一到春日便是“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花红柳绿,桃柳相间,红绿相衬。桃夭灼灼其华,杨柳则丝丝其玉。
“荫浓烟柳藏莺语,香散风花逐马蹄”,王瀛到过的苏堤,被浓密的烟柳包围,清脆的黄莺藏在树上欢快地歌唱着;人来人往,衣裳翩跹的微风,浮动过路边的碎花,飘散的花香,乘着风追逐着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白马。“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吴唯信在“清明时节雨纷纷”时为苏堤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路上的行人欲断魂,这不懂哀伤的杨柳与黄莺,在这哭泣的季节里,谁又听见了你们的哭啼呢?
杨柳满长堤,花明路不迷。
画船人未起,侧枕听莺啼。
——张宁《苏堤春晓》
在清明的哭声里,还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轼与发妻王弗。王弗过世后,他每每念及,便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唯有泪千行”。这般的爱意,又有谁懂呢?自己的壮志未酬,身边却已无佳人舒心。奈何此生此情,为何这般短浅?
发妻过世后的多年,苏轼在杭州西湖,遇见了一名舞姬,唤作“王朝云”。她的舞步轻盈曼妙,歌声婉转动人。在众多妻妾中,除了苏轼已过世的结发之妻,朝云便是他的心头最爱。而她的美貌与善解人意,也确实称得上是苏轼的“红颜知己”。
当苏轼郁郁不得志,几经贬官后已无心朝野之事时,其他妾侍便都相继离去。唯有朝云至死不渝地守候在苏轼身边,甚至无名无分。他们仿佛爱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此事无关风与月”。当年有一日苏轼下朝回府后,指着自己的肚子不说话,让妾侍猜测自己的意思。众说纷纭,有渴的有饿的,只有朝云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是先生满肚子的文章却不合时宜。苏轼顿时大喜。
苏堤的春天依旧在明媚的阳光下,为世人带来幸福。而苏轼的幸福总是和春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朝云在产下第二胎后,身子过于虚弱,与世长辞。世间唯一懂苏轼的人,再一次舍他而去。痛苦的打击,让苏轼欲哭无泪。曾经朝云最爱唱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在她仙逝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曲。他为朝云之墓挥笔而作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袢。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苏轼《悼朝云》
谁说春中无恨?只道是春悲埋心头,心却随伊人而去。
不悲不喜,却是无心再悲再喜。
夏阳如火·雷峰夕照
残塔临湖岸,颓然一醉翁。
奇情在瓦砾,何必借人工。
——《雷峰夕照》
夏日傍晚的风,带着丝丝燥热的闷气扑面而来。路上的行人归心似箭,行色匆匆地踩着晚霞,走向了那盏等待他们归来的灯。知了的叫声渐渐弱了下去,蛙声却响起了一片。此时的西湖,笼罩在一片暖黄的色调里。小如玉珠般大小的夕阳,烧红了整片天,天映红了整片湖。逆着光线望去,透过苍劲有力的松柏,隐约看见一座高高耸立的塔,却只有大概的塔身轮廓。在夕阳下,雷峰塔飘散着神秘的焚香,仿佛能听见来自天方转经筒的声音。
雷峰夕照,西湖景之一。始建于五代,传闻是吴越国最后一位国王钱弘俶为了庆祝黄妃喜得佳子而建造,初名亦为“黄妃塔”。后来因为有个人姓雷,居住在此塔之内,便唤作了“雷峰塔”。朝代更迭,随着熊熊的战火燃烧,雷峰塔在明末被火烧毁,仅仅保存了塔心,变成了临湖而立的“残塔”一座。
“闻子状雷峰,老僧挂偏裘,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时有熏风至,西湖是酒床,醉翁潦倒立,一口吸西江。”世人皆将雷峰塔比作得道高僧,张岱笔下的雷峰塔却是十足的“醉翁”。诱人的香酒酿出了西湖,雷峰塔临湖而立,时时刻刻都沉浸在酒气里。怎能不“醉”?“雷峰残塔紫烟中,潦倒斜曛似醉翁”,雷峰塔身受损,潦倒不堪,俨然就是一个千年不倒的“醉翁”。
中峰一径分,盘折上幽云。
夕照前林见,秋涛隔岸闻。
长松标古翠,疏竹动微薰。
自爱苏门啸,怀贤事不群。
——林和静《雷峰》
以梅花为妻,以白鹤为子的林和静,常年隐居在西湖岸边。一叶扁舟,独自一人一壶酒,便游遍了西湖,常与各寺庙的得道高僧为友。他这一首描写夕阳西下时的雷峰,成就了“雷峰夕照”的芳名。从此后的百年,它依旧在夕阳下,透露出脱离凡尘的神圣和外人不可知的沧桑。
雷峰塔美名在外,也是因为家喻户晓的《白蛇传》。千年修炼为妖的白素贞,爱上了以卖药为生的许仙。西湖偶遇,法术降雨,相赠绸伞,共结秦晋之好。奈何人妖殊途,有违天理。金山寺大师法海,手持法器,数次欲收复这条千年白蛇而不得。
法海便找到了耳根子软的许仙,几番话之后,便将半信半疑的许仙骗到了金山寺软禁。白素贞情急之下,因爱许仙望团聚而恨法海强拆散。她收敛了自己素日温柔稳重的一面,露出了千年蛇妖的凶狠霸道。不顾世人,水漫金山,涂炭生灵,遭到天谴。在法海过五关斩六将后,他最终把白蛇压在了雷峰塔下。谓之曰,除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否则白蛇永不见天日。
千年的岁月,一条白蛇换来了一生的爱恋。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若是问她是否后悔,因为爱而毁了千年道行,失去了自由,想来她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人世间的情爱,便是人最大的宝藏。奈何,如今西湖水依旧悠悠地流淌着,雷峰塔却早已经崩塌受损。是禁锢多年的白蛇终于反抗了吗?还是历史的侵蚀,让雷峰塔的真身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眼前呢?
坊间传说,当年西湖人以养蚕吐丝,织锦绣花为业。可是不知为何,西湖边上突然窜出许多小蛇。它们不知不觉就吃掉了很多蚕。唬得西湖人以为白蛇青蛇来寻他们的仇了!于是,雷峰塔的青砖能够降妖伏魔、镇宅驱邪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来雷峰塔偷盗青砖,渐渐地,雷峰塔根基周边的青砖都被挖得空空如也。根基不稳,加上时间这个凶手,雷峰塔轰然间就崩塌侧倒在了一旁。
“轰隆隆似大厦倾,昏惨惨是灯将尽”,天昏地暗,地动山摇。秀美的西湖上空,弥漫着浑黄的泥沙,水面上漂浮着残缺的落叶。千年不倒的“醉翁”,终于被西湖灌醉。断壁残垣,蔓草丛生,满目疮痍。西湖之景,从此后残缺不齐。雷峰夕照,徒剩夕照山麓。
如今的雷峰塔,便是在原址之上复建的。五层八面,塔身铸铜,檐挂铜铃。在低沉的红霞天空下,辽阔无边的西湖映衬出雷峰新塔的巍然气场。塔身佛光四照,如紫气东来。向四周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势,禅境深远,能洞察世人心一般。
烟光山色淡溟蒙,千尺浮图兀倚空。
湖上画船归欲尺,孤峰犹带夕阳红。
——尹廷高《雷峰》
西湖幽静的水面没有涟漪,夕阳西下时分唯有归鸟在叫。天色一分为二,风吹树响,升起寥寥炊烟。在这静谧中,似乎能听见雷峰塔内唱诗诵经的声音,焚香灰跌落鼎里的声音,寺钟撞击下僧人们敲木鱼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交织成了天外飞仙的异域梵音。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注:摘自仓央嘉措)
秋心才情·平湖秋月
秋空见皓月,冷气入林皋。
静听孤飞雁,声轻天正高。
——《平湖秋月》
“万顷湖平长似镜,四时月好最宜秋”,秋高气爽的季节,十里木樨飘香,沁人心脾。一望无际的湖水,本是华灯初上,却无半盏星灯。仰头望向碧蓝如海的天空,一轮圆月已高高挂。月光照亮了周边的云彩,投下银色如雪的光芒。水天相接,湖水中的月影宛如娇羞女子的倩影。平湖赏月,是最佳之地。清新干净的空气,毫无杂质,可以令人清晰地看见月盘上的斑驳。
若是在雨季,便是苏轼笔下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骤雨来临之际,地上总是笼着热气,雀鸟也速速低飞,乌云也压得低沉,翻滚如泼墨般地遮住青山。顷刻而下的雨水,像是白嫩嫩的珍珠在水面和地面上乱蹦乱跳,落得满艘船都是珠宝。真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雨落未多久,忽地一阵大风吹来,云开雾散,望湖楼在滔滔风雨后,又是一片波光粼粼之景。平静如镜,仿佛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古时平湖赏月,并未固定场所。大多文人墨客都乘一叶舟,静静地漂荡在湖上,随波追月。亦有人在望湖楼吟诗作对,共度佳节。只是望湖楼早先是这里的秦楼,唤作“水明楼”。相传是苏轼所建,他曾常与侍妾王朝云在此赏月望湖。渐渐地,世人便觉此处应是“望湖楼”更为贴切。
传闻有一年的八月十五佳节,明代文豪徐文长正在杭州游历。想着佳节在此,自己却是孤身一人,身处异地他乡。“每逢佳节倍思亲”,徐文长按捺不住内心的愁死与郁闷,多喝了几杯。杯杯都是苦涩。
醉眼迷离中,望见天边的皎月若隐若现。忽而想起自己的好友曾说过,在西湖的望湖楼里赏月,可谓是诗情画意,将西湖之景一览无余。心有所动的徐文长,便哼着小调,踏着清亮的月色,闲庭信步地来到了望湖楼。
只见是幽波映衬着月色,宁静致远;灯笼点亮着楼阁,绚烂热闹。徐文长不禁感叹赞美了几句,果真是诗意大起,画性大发。忽见望湖楼里一书生正朝自己挥着手,徐文长便踱着步走到了望湖楼。
望湖楼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瓜果酒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书生打望了徐文长一眼,文质彬彬,从容不迫。书生刚才遥遥地看见徐文长,就已觉得他定不是平凡之人,便急着邀请徐文长参与到他们的吟诗作画中。
徐文长环顾四周,皆是在座之人所题的诗、作的画。奈何就没有一幅是入得了徐文长法眼的,皆是平庸之作,徐文长不禁摇头叹息。浪费这般的良辰美景了!书生见徐文长似有不足之意,便邀请徐文长指教。其他在座之人,看徐文长一脸穷酸相,还对他们的作品不满意,心中自是盼望着徐文长出丑。于是随着书生吆喝着,“恳请”徐文长现场作画一幅。
徐文长倒也不谦虚,心中本是愤愤难抒,此时正是难得的好机会。于是,他铺开文房四宝,不假思索地在宣纸上泼墨两三笔。众人见他这随意的架势,都好奇地凑了过来。只见徐文长一笔是天上的皓月,一笔又是水中的皎月,水天一色,月儿相应。接着几笔更是点出了西湖之景。浓淡不一又朦胧的山色,独钓夜鱼的老翁,惟妙惟肖,意境传神。
众人目瞪口呆。见徐文长下笔有神,胸有成竹,便又请他题诗一首,只见是——
天上一轮圆圆月,水中圆圆一轮月。
一色湖光万顷秋,天堂人间共圆月。
徐文长看似无厘头的前两句,却引出了后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神。当书生等人甘拜下风,真心求教徐文长是何许人也时,徐文长搁笔一笑,连连摇着头,负手而去了。秋月高悬,照亮了徐文长前方的路。
秋风瑟瑟,吹皱了一池西湖。若是在此抚琴一曲,不知会是怎般的人景相融?《平湖秋月》,是景,是诗,是画,更是扣人心弦的曲子。这首曲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演绎了三种不同版本的曲风,让人领悟了三种不同侧面的平湖秋月。
清脆的古筝曲,弹出了平湖秋月的高雅、空旷与宁静。舒缓的节奏,夹杂着高低起伏。它如流水一般的轻柔,月光一样的凄清。琴弦浅抹低勾出的古韵,将平湖秋月超凡脱俗如世外之境的安详与安宁,抑扬顿挫地表达了出来。忽而的急促,忽而琴弦的紧绷,仿佛让人看见了泛着层层涟漪的湖水。心情郁闷的人,因为湖水的广阔,心胸也开阔了不少,忍不住欢声笑语起来。为平缓的曲风增添了几分激昂的韵味。
女子用洞箫独奏的《平湖秋月》,缠绵悱恻,婉转动人。低沉沙哑的音色里,遮掩不住的绵绵柔情,吹出了平湖的忧郁、哀伤和深远的意境。平湖秋月的景色,正如箫声一般的柔美。不知吹箫的女子,心里装着怎样的过往,才有这般柔情四溢的哀美。月高高,心凉凉,奈何中秋佳节无人诉心事。唯有对着这目空一切、清高孤远的冷月,一曲高歌,将无尽的相思抛尽。心中的梦郎,可是也对着同一片夜空下的圆月呢?
悠扬的琴音,十指在黑白键的跳跃下,《平湖秋月》通过钢琴的诠释,是另一种风味的优雅。它奏出了平湖秋月的浪漫,仿佛在低声讲述着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正在月儿下海誓山盟。它也奏出了平湖秋月的甜美,清脆的音符,连绵的尾音,像是水滴跌落湖水的叮当之声。与箫的柔美不同,它多了份幸福的甜味。不论是演奏者,还是聆听者,心中都会泛起一股温暖、陶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