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豫州,邙山南。
十月十七,夜,有雨。
日近黄昏,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夜色自天际席卷而来,跟着暮色一起到来的是厚密压城的滚滚乌云,天色暗了下来,雷声阵阵,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提醒着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风声呼啸而过,卷起山坡上渐厚的落叶。低沉的山势,隐隐的透出一股肃杀。冉冉的邙山匍匐在夜色中,犹如蛰龙伏地一般,气势苍茫而恢宏。
位于京师北侧的邙山,不但是扼守京师北门的要道,同时也是京城贵胄们的族葬之地。
天下有言:生于苏杭,葬于北邙。
苏杭之秀美,天下无双,所以苏杭称为世人口中赞扬的宜居之地。而北邙之地势,亦乃少有的厚葬之所,故而天下旺族的坟茔,大多位于邙山。
邙山南侧,阡陌旁有一破庙。
破庙时年久矣,再加上修缮不利,显得破败异常。轰隆隆的雷声一直闹腾到了午夜时分。此时,几点莹豆一样的灯光从早已失了窗纸的窗棂里透出。灯火随着山风摇动,非但没有给人安全感,却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夜色越发的深沉,一个人影从远处的山道中渐渐出现。那人穿了一身麻布短打扮,戴着一顶斗笠,肩上扛着一根扁担。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寒门子弟。
斗笠宽大,完全遮住那人的面庞,只能通过漏出的光洁下巴看出,这人的年纪应该很轻。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黑云压至,啸风现行,呼呼的拉出了刺耳的鸣音。
带着斗笠的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天色,似乎是从阴沉的天空中看出夜雨将至,心中焦急,于是他脚下的步子也是愈发的快了。
正巧,一个拐弯便看见道旁的破庙,于是,似乎是从斗笠下听见一声欢快的呼声。夜间来雨,驱之愈急,却正好碰见避雨之所,的确是喜事。
那人快步来到破庙前,敲了敲庙门,见无人应答,便摘下斗笠提着扁担只身闯了进去。
恰好,此时一声惊雷便从天边迅驰而来,于是,一时间电闪雷鸣,乱作一团。
那人进了破庙后,回首看了看突闪的雷霆,心里暗叫庆幸。待得扭头看去,却是吓了一跳。原来庙中并不是与他想的一般寂静无人,此时的破庙内却是沿着墙边坐了好几个行客。年轻人愣了愣,犹豫着该不该打一声招呼,待得看到庙中的避雨客们都忙着个人的事情,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见状,年轻人也是心中松了一口气,于是阔步走了进去,把斗笠夹在咯吱窝下,也挑了一个地方坐下。
微弱的灯火在越发蛮横的山风吹扰下,变得若隐若现起来,忽闪的灯光照在年轻人的脸上,映出了他的面容。
年轻人真的很年轻,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的菁菁年华,还未立冠,把头发松松的束起,用一根黑木叉做簪。身上的衣服虽破,但是脸上却很干净,一点也没见一般穷苦人家的污浊。再加上他眉清目秀的面容,也称的上一声英俊,更是神色里带着的一股朝气,给他增色了不少,使人看起来不禁暗自点头。
年轻人折身来到西墙坐下,扫视了一周,看见在他对面的破庙东墙下的,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多岁,光线晦暗,面貌看不太清,不过身型轮廓倒是极佳的。而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带着面纱,穿着白衣的女子。这两人应该是一对夫妻,他俩小声的说着话,女子还不时的发出几声悠长的轻叹。
而少年右边的北墙下,却坐着一位身着短打扮,身型壮硕,面目蛮横的虬鬓大汉。
至于南墙之下,却是一位老婆婆和一个少年。这老婆婆满头银发,衣着华贵,满身都是富丽之色,眯着眼睛,低垂着头似乎是睡着了,却不知这样的大富大贵的人家怎么会在这破庙里避雨,而那老婆婆身边的少年更是叫人叫绝,少年弱冠的年纪,穿一身绯红长袍,丰神如玉,器宇轩昂,眉宇之间贵气逼人。绯衣少年坐在他婆婆的身边,搀着老人家,同样闭着眼睛,却高昂着头,无时无刻的都透露着孤傲之意。
年轻人有些吃惊的看了两眼那个绯衣少年,心想自己的老师王维文是当世大儒,也不晓得有没有眼前这个少年有气势。咂舌之间也没有考虑这等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夜雨破庙里。
看见庙里的几人自己忙着自己的事,于是年轻人也不多事,便把斗笠扣在头上,调来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扁担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
“嘿,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夜半无聊,咱俩说说话咋样?”
一个厚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年轻人惊得怆然起身,斗笠滑落到腿上,扭头看去,却是那个虬鬓大汉,炯炯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陆临川,我叫陆临川”抚了抚胸口,扫视了大汉两眼,年轻人淡淡的说道,似有不快之意。
“好名字啊”
大汉看起来应该是个热心肠的人,不见外的拍了拍陆临川的肩膀,便坐在他的身边,攀谈了起来。
这大汉果然憨直,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自己的底兜了个遍。他说他叫段刚,是个铁匠,看他洋洋自得的样子,应该是手艺不错。据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进京,是为了谋一份差事。
(这人好奇怪,也太自来熟了吧)
陆临川支支吾吾的回应着热情的大汉,在心里揣度的想道。
大汉越说越激动,还不停的挥舞着黑乎乎的大手,侧着身子洋洋洒洒的倾泻个不停。烛火忽明忽暗的照在他红彤彤的脸上,就连嘴角边轻颤的黑痣都清晰可见。
陆临川性格温和,不愿打断别人的话头,也不多说,只是点头迎合他,心里却叫苦不已。
终于,大汉的嘈杂引起了庙里的其他避雨人的嫌弃了。
“聒噪,少说几句,怎么遇到你这么个蠢汉,吵得人不得安生。”
那位穿着月白长袍的书生站起身来,瞪着剑眉高声训斥道,说完后还扭头对着身边的女子笑了笑。
“是是,对不住对不住。”大汉看起来莽撞,却没想到竟然这般怂,一个书生训斥了几句,就把他唬住了。陆临川眉毛跳动了一下,诧异的看了看他,心里暗道:能屈能伸,还真是个人才啊。
大汉讪讪的看了陆临川一眼,退身回到那扇墙下,蜷了蜷身子不再说话。陆临川暗自出了一口气,可算摆脱了这个聒噪的家伙,把斗笠扣在自己脸上,闭目养神起来。
庙里一片安静,外面雷声滚滚,似乎一整夜就要这样度过。只剩下庙中心的破案几上油灯,在风中一闪一闪的跳着。
就在临川开始一栽一栽的昏昏欲睡的时候,却感到身下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然后就是忽隐忽现的喧嚣声。听声音似乎是大量的马蹄声,以及钢铁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嘈杂让破庙内的人全都惊醒了起来。
反应最快的是右边墙下的那个虬鬓大汉,在马蹄声刚起的时刻,这个大汉就翻身而起,直扑庙门,窜出去探看,一层眼见的红色光芒从他的体内散发而出,红芒淡淡的,就像雾气一样围绕在大汉的身周。
看到这一幕,陆临川的眉梢微挑,心道,这个大汉原来是个武修。
既然这么说,自然陆临川也是修行之辈喽。临川所在的这方世界名天地,修行之风大盛,尤以炎国为最。
修行者,原本只是为餐风饮露,练气合道以求长生,但是经过后世的发展,逐渐演变成一套以锻炼个人能力为目的的完整的修炼体系。
故曰:人有精气神。
炼精者就是体修,也就是武修者。以锤炼一身肉皮囊为目的,大成者,可开碑裂石,罡气纵横,扑杀敌与百步之外。甚至于体修的高人,甚至可以化身法相,身高百丈,劈山断河。
而体修之上,则是神修者。人天生有三魂七魄,三魂者:天魂,地魂,命魂。神修者修炼命魂中的七魄以沟通天地。闻道者,挥手间风云变色,移山倒海。
至于练气士,虽然是真正的上古传承,无奈这些家伙整天神神叨叨的,藏匿在海外深山,很少出现在人世间,所以不为世人所知。再加上练气士的法门大多只是单纯的追求长生,没什么攻击性,所以愈发的凋零。
段刚起身后,就是那对夫妻,青年书生在大汉刚刚起身的时候就神色紧张的拉着自己的妻子站了起来,转身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书生紧张的看着庙门,将自己的妻子护在身后严阵以待,只是他神色间惴惴不安,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看见众人都起身了,临川也是一个翻身从地上挺了起来。
临川少年时比较奇怪,神魂秉异无法修神,体质孱弱亦无法炼体,后来弄来了一本练气士的修炼之术,名为《玄机藏》。但是上面没有法决,只能起个强身健体的作用。
无奈炎国这个地方,修士多如狗,高人满地走,纵然临川苦练多年,有一膀子力气,那也只算个毛毛雨。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临川没什么成就但是他好赖也修行十余载,一本《玄机藏》读的滚瓜透熟,虽然不知道自己修炼的经书是不是上等经典,但是他自知自己现在也算是身手矫健。
扶了扶头顶的蒲草斗笠,扫视四周,陆临川却发觉南墙下的那对祖孙二人似乎还在熟睡中,对眼下的突变没有任何反应。
看了看熟睡中的老少二人,临川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扁担捅了捅那个绯衣少年
“这位公子,醒醒,怕是出事了?”
临川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跟温玉入水一般。
那绯衣少年被扁担捅着,有些迷糊的睁开了眼,当他看见那根还在捅着自己的扁担时,脸上一下就变了色
“你干什么?”
绯衣少年厌恶的看着那跟裹着布条的扁担,厉声喝道
什么玩意嘛,不识好人心。临川在肚子嘀咕了一声,然后讪讪的收回了自己的扁担。
不过当绯衣少年听到庙外的动静时,眼神闪烁了两下,顾不得训斥临川,拍醒自己的婆婆,搀着她斯条慢理的站了起来。
马蹄声传来,在面外嘈杂的响着,跟天上的雷霆相衬,然后就是盔甲碰撞声伴着脚步声传来,而且离庙门越来越近。
这时,那个出了庙门探看的段刚却神色苍白的狼狈奔回,然后转身猛地关上庙门,撩起身上的短打,从怀里抽出了一个流星锤。
布衣少年疑惑的看着神色紧张的大汉,不知到底发上了什么事
“段刚老哥,到底怎么了,什么人来了?”临川看着段刚问道
“嘘”大汉示意他噤声。
“官军?”书生轻声问道
虬鬓大汉缓缓的点头,然后脸色慌张的说道“神,神威军”
“神威军?”
白袍书生的脸色变得很奇怪,似乎在犹豫什么或者说在怀疑什么。
“神威军是什么?”陆临川初来咋到,不知道京畿之地的情况,好奇的问道。
“拱卫京师,虎戍雒邑,九卫之一的神威军”一个声音朗声说道,临川扭头看去,正是那名俊逸的绯衣少年,此时他已起身站立,身量极佳,正扶着那位老婆婆走来。
“这神威军怎么了,听到他们的大名,你们这么不安?”看见几人的神色,临川便猜出这神威军恐怕不是什么良善。
“素有恶名”绯衣少年再次说道。
临川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个丰神如玉少年到底什么来头,看他这派头,实在是不似常人。
就在庙里的众人慌张难安的时刻,一声巨响传来,然后那扇封闭的庙门突然裂成数快,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