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去丈夫彭咏梧牺牲的地方战斗了,江竹筠内心很是遗憾;但是,留在万县有了较具体的工作任务,毕竟比苦等着有劲使不出要好啊!
初到万县时,江竹筠是和上次随她一起下川东留在万县的周毅(化名杨小妹)一同暂住在和成银行经理李承林那里的。后来,她又带着周毅,到万县一所小学执教作掩护,等待着某一天下农村去。如今决定留万县了,江竹筠便把小学的课程让周毅都承担了,自己通过四川大学同学、万县地方法院推士廖威(廖荣震)的介绍,再次取用在川大时的名字江志伟,在地方法院会计室收费处做了一名收取讼费的雇员,以便更好地隐蔽下来,与县委书记雷震等一起,暗中联络下川东暴动地区的同志,推动这个地区的革命斗争。
万县地方法院在万县城一马路法院街。地下党县委书记雷震此时是该院统计室主任,人称“雷书记官”。江竹筠与雷震同在国民党的专政机关地方法院工作,又都住在该院的两层桥宿舍,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一起商量起工作来,就极其方便了。
为了更好地掩护工作,江竹筠到地方法院后,又立即与检察官龚云奎、会计庞勉组成三人的伙食团,雇了一位姓牟的大娘煮饭洗衣,终日与威风凛凛的法官、检察官在一起,让敌人更加怀疑不上了。
那时,万县县委副书记李青林也常来雷震家,一来就帮雷震妻子刘毓芳做家务,饭菜针线样样都很拿手,人们都以为她是雷震在泸州老家的亲戚,她因此与雷震、江竹筠常来常往也不引人注意。江竹筠开始只知道李青林与雷震是老乡,是个比自己年长七岁却还未成家的老姑娘,只觉得她干练而有水平,后来相熟了,知道了李青林的一些经历,两个在婚姻家庭上都遭受了挫折的姐妹就在工作与情感上更加投缘了。
白天忙完了收费处的工作,休息时,她常到雷震家走动,与雷震商量些事情,有时抱着雷震的小儿子换国逗乐。人们都觉得她很平易近人,有着大家闺秀和知识女性的风范,却不知道她内心深藏着暴动失利和丈夫彭咏梧牺牲所带来的深切痛苦。在雷震家,没有外人时,逗着小换国,她有时便抑制不住地想起自己的儿子小彭云;看到雷震和睦团聚的一家人便会联想起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刚才还欢愉如常,转背回到自己的寝室便会黯然神伤。
云儿被幺姐领养着,她是放心的,但她还是想见到他。他又长高了吗?他还记不记得亲生父母的音容笑貌?再看到他的时候,云儿还会不会认得出她?留给云儿的,毕竟只有一张合影。那时他还很小,戴着大檐帽,调皮而可爱地坐在父母的中间。
她惦念彭云,她特别感激谭竹安和幺姐对彭云的抚养,因此这几个月工作后一领到薪水和津贴就汇点钱去,但还是觉得太拖累竹安和幺姐了,她打算必要时把小彭云干脆接到万县。
六月十一日是端午节了。节前的晚上,她给谭竹安写了她在万县的最后一封家信
竹安:
没有好久以前(记不清楚了)曾给你一封信,信以前给你由和成银行电汇了弍百万元,想你已经收到了吗?由于事情忙和家庭的拉累,没时间是吧?所以没有回信。
近来你们还过得好吗?明日端午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今以思亲的心情给你们这封信并遥祝你们的快乐和健康。我呢,还是这样不太快活也不太悲伤,当然有时也不禁凄然的为死了的人而流泪。
你们每个人都健康吧?云儿复原了没有呢?没有生其他的病吧?我惦着,云儿是否拖累你们了,尤其是累你。不要客气,若需要他离开的话,我可以把他接来,我现在的生活比较安定,而且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多困难,你们觉得怎样?
老实,你做家庭教师,该不会教我的云儿吧?我绝不容许在他这么小的年纪在知慧上给他以启发,注意,知慧,别启发他,让他自己长进,启发早了是不好的。
你近来生活安定了些吧?清闲了些没有呢?若老实像你上封信样的忙碌,那才是件糟糕的事呢!
以后我想按月给你们一点钱,稍为津贴一下,只是我的被子等行李又没有了,还得以我的薪津来制,真是糟糕。好在天气热了,需要不急,到了秋天,几月累积制一床被我想总归制得起了吧。
就此握别。祝健
竹姐六、十
把信寄出去后,她动过这样的念头,到重庆看看幺姐,看看云儿,她甚至买好了给炳忠的礼物,一只漂亮的书包。
然而,江竹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就在端午节发出给谭竹安的信时,重庆的叛徒就带着一批特务到了万县城。
1948年6月14日,由于叛徒的出卖,江竹筠不幸被捕,6月15日,特务将江竹筠和李青林一行十二人由万县押往重庆,关押于重庆渣滓洞看守所。
下川东地工委书记涂孝文叛变后,虽然出卖了一些地、县领导人,但对暴动地区的组织领导和乡村基层组织却佯装不知,把责任完全推卸在已牺牲的彭咏梧身上。特务头子徐远举知道江竹筠是彭咏梧的妻子和助手,命令二处侦防课长陆坚如和司法股股长张界对她严加刑讯,妄图从她身上打开暴动地区和万县乡村组织的缺口。
张界在提审江竹筠时,开始时煞有介事地接着一连提了十多个问题,江竹筠都一概是一问三不知,甚至连彭咏梧都说不认得,后来干脆啥都不回答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张界,命令军士对江竹筠使用酷刑。夹竹筷子,老虎凳,江竹筠多次痛得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浇醒。反复多次,但得到的仍是江竹筠的厉声斥骂:“你们这帮狗东西!整断我的手,杀我的头,要命就这一条,要组织,没有!”
江竹筠的坚贞,扫却了因为组织遭到大破坏而给监狱带来的沉闷的气氛,激励了整个渣滓洞监狱的难友,赢得了难友们的尊敬,他们都亲切地称她“江姐”。
作为一名革命者,江竹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作为母亲,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儿子彭云。她常对难友们念叨着她的云儿:“我真想云儿呀!不知道他长得啷个样,不知道竹安和幺姐他们是不是娇养他……你们说,两岁的他还记得他爸吗?”
作为妻子,她仍时常在追忆丈夫彭咏梧,1949年1月16日,是彭咏梧牺牲周年忌日。江竹筠暗暗地记着这个悲痛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暗自垂泪。她不想让姐妹们知道,难友们在狱中的日子已经够苦了,特别是坐牢八个月的李文祥叛变,狱中的气氛已经够沉重了。细心的李青林还是发现了,她走到江竹筠面前,关切地问道:“江姐,怎么了?”
论年龄,李青林要比江姐大六岁,但狱中的同志们都称她为江姐,以示对她的尊敬,李青林自然也这样称呼她。
江竹筠摇摇头,掩饰地说:“没,没事……”
“不,你有心事!”李青林说,“是不是你又想着老彭,想着云儿?”
“大姐,老彭牺牲一年了,我好想云儿,好想他们。”江竹筠一把搂住李青林,热泪滚滚,止不住轻轻抽泣。
李青林连忙安慰道:“你的心情我理解。对于牺牲的同志,我们也痛心,也都怀念他们。但是现在环境十分恶劣,我们不能过于悲伤,我们必须好好地活着,活下来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怀念。”
面对青林大姐的关心,江姐既感欣慰,又觉过意不去,她赶紧说道:“大姐,我知道,我没事。只是想他们,控制不住,你睡吧,对不起,我吵醒大家了。”
第二天,江姐早早起了床,扎了朵小白花,默默戴在头上。没想到,男牢中彭咏梧的战友杨虞裳、唐虚谷、陈作仪、刘德彬等同样牢记着这个日子,他们发起全狱难友在这一天停止唱歌,纪念彭咏梧烈士。他们还趁放风的时候,将写好的慰问信揉成一团,悄悄地扔进女牢:
敬爱的江姐:
咏梧同志牺牲整整一年了。人民胜利的消息是令人鼓舞的,这里面有彭咏梧的鲜血。我们将永远不忘。一定化悲痛为力量。祝健康,盼节哀。
值此彭咏梧牺牲周年之际,我们表示深切的慰问江姐,你和彭咏梧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
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犹如冬天里燃起的一团团的火,温暖着江姐的心。她捧读着这些信,眼中情不自禁地涌出晶莹的泪,这不是悲伤,这是幸福的涌泉。
1949年8月,经过营救,同狱的曾紫霞获释。
出狱的头天晚上,江姐和难友们对小曾出狱后要注意的事项进行了详细的交代。
最后,曾紫霞问她:“江姐,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事情要让我办?”
江竹筠想了许久才说:“你给我带一封信,给我的亲戚谭竹安。”
江竹筠凝神地望着,目光似乎洞穿了牢房的墙壁,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这封信也算是我的遗书吧!”
江竹筠取出一支竹签子,削成了笔。曾紫霞烧了一小团棉花,在灰上加了点水,调成墨汁。江竹筠握笔想了想,蘸蘸墨汁,俯身疾书。
竹安弟:
友人告知我你的近况,我感到非常难受。两个孩子给你的负担的确是太重了,尤其是现在的物价情况下,以你仅有的收入,不知把你拖成什么样子。除了伤心而外,就只有恨了……我想你决不会抱怨孩子的爸爸和我吧!苦难的日子快完了,除了这希望的日子快点到来而外,我什么都不能兑现。安弟,的确太辛苦你了。
我有必胜和必活的信心,自入狱日起(去年六月被捕),我就下了两年坐牢的决心,现在时局变化的情况,年底有出牢的可能。蒋王八的来渝,固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不管他如何顽固,现在战事已近川边,这是事实,重庆再强也不能和平、津、穗相比,因此大方地给它三四月的活命就会完蛋的。我们在牢里也不白坐,我们一直是不断地在学习。希望我俩见面时你更有惊人的进步。这点我们当然及不上外面的朋友。
话又得说回来,我们到底还是虎口里的人,生死未定。万一他作破坏到底的孤注一掷,一个炸弹两三百人的看守所就完了。这种可能性我们估计的确很少,但是并不等于没有。假如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幺姐是否仍在重庆?若在,云儿可以不必送托儿所,可节省一笔费用,你以为如何?就这样吧,愿我们早日见面。握别。愿你们都健康!
来人是我很好的朋友,不用怕,盼能坦白相谈。
竹姐
八、廿七
曾紫霞一出狱,立即把信交给了谭竹安。谭竹安流着眼泪看完了来信,他立即找到幺姐,把江姐的情况告诉了她。善良而深明大义的她,已经理解了丈夫彭咏梧和江竹筠结合这件曾令她痛苦莫名的事。她敬佩江姐他们出生入死的精神,她精心地照顾彭云,为了保证彭云的安全,她带着两个孩子,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看完江姐的信,她已泣不成声。这封信,让她进一步看清了江姐高尚的人格和坚强的革命意志,看到了这个革命者纯洁的儿女情怀,内心里对江竹筠又增添了新的敬意,更坚定了她精心抚育彭云的决心。她憧憬着江姐就像她信上说的,年底就能出来,那时候,她会交给她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
幺姐和竹安一起,带着彭云去照了张相,托曾紫霞设法带给狱中的江姐。曾紫霞把照片交给了与狱内保持联系的况淑华,由她托被难友们策反过来的看守黄茂才带给了江姐。
收到云儿照片的江姐,欣喜万分。一年半没有见到云儿了,照片上的云儿,长高了许多,也长胖了,他甜甜地笑着,粉嘟嘟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天气虽然还不很凉,但是云儿仍穿着她和老彭到下川东时给他买的那件美军毛毯改制的儿童大衣,带着同样的小军帽。江姐知道,这是幺姐和竹安的苦心安排。江姐仔细端详着,摩挲着,亲吻着云儿的照片,然后把它放在胸前,像是在抱着儿子一样。云儿的照片,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女牢的难友们一下子围在江姐身边,她们一个一个地传看着,不停地议论着,说到高兴处,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反正狱方已经对她们的笑声习以为常,不会有太多的怀疑。她们和江姐一起,分享着这份快乐,当然,也只有她们才能分享到这份快乐,因为这是件极机密的事情,不可能广泛传播。
1949年11月14日,一群武装特务出现在女牢门口,高叫:“江竹筠、李青林赶快收拾行李,马上转移。”
江姐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她首先把自己在狱中默写下来的《新民主主义论》交给了同牢难友黄玉清,说:“这是我们默写出来的文件,收好了,你们接着学吧。”
然后脱下囚衣,换上自己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红色毛衣。她把云儿的照片拿出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放在贴胸口的地方。她和难友们一一告别。难友们依依不舍,深深地为她们的转移而担心,有的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江竹筠跨出牢门,搀扶着受刑断腿的李青林,往外院走去,听到哭声,两人又回头向站在风门口凝望的难友挥手告别。
敌人佯称转移,先将江姐等三十人羁押在中美合作所特警班大礼堂,傍晚又分批押赴电台岚垭。
江姐一行人被特务押解着,行走在没膝的杂草丛中,这时李青林突然问道:“江姐,想云儿了吗?”江姐点点头,说:“想!这时候,真想再看他一眼,照片就在我身上,可惜,手被铐着,没法拿。”“那就算了。”李青林说道。“是啊,不看就不看吧,反正就要解放了,他们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江竹筠反过来安慰着李青林。
电台岚垭到了。特务突然叫停下休息。
江姐站立,她环顾四周。但见残阳如血,歌乐山层林尽染霜色,脚下,一片焦黄的杂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花,虽被秋风吹得起伏摇摆,仍顽强地怒放着。江姐深深地呼吸着这难得的新鲜空气。突然,一阵排枪响起,江姐重重地倒下,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染红了她身边的小花。天边的最后一缕晚霞,映红了她那坚毅而又从容的脸庞。
江姐走了,带着对党、对同志、对亲人的满腔热爱。
江姐走了,留下了对党、对同志、对亲人博大而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