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世上任何学问,没有三五年的工夫,说出来的看法一定粗陋可笑。一点正确的意见,只配在理发店与咖啡厅讨论的水准。尤其被称为国粹的儒家学说,要发表哪怕一丁点可取的观点,不说荒谬绝伦,至少难逃拾人唾余的嫌疑,仿佛沙漠中饥渴难耐的老虎逮到刺猬一般的棘手。这只缺心眼的老虎,一定后悔没在旅游书店,买本《刺猬食用大全》以备急用。
不过旁观者自然有旁观者的清醒,就像外国游历者到了陌生国度,许多一望即知的陋习,长期衍生出来的隔阂,会那样的明显刺目,起初小角度岔道上分的手,最后竟是南辕北辙的背离。
话又说回来,初来乍到大清朝的外国人,眼见三寸金莲时的错愕神情,在精于此道的绣花鞋师傅看来,这种认识当然全不可取:这些黄毛妖怪,怎么能看到天朝淑女的娇美尊贵,看懂月牙儿弓鞋的精致,从中品出臭豆腐一样臭烘烘的美来。不过要当心另一种外国人,对扎着长辫的中国人,可以昧着良心说“Beaut i f ul”的客气话。留下这些累赘,方便他们饭饱酒足后浏览非洲难民相片的闲暇心情,随时过来参观鉴赏。
清朝末年,中国人非常体面的儒家文化大褂,面对军事与文化各方面的挫折,捉襟见肘,局促到不成体统的状态。许多以救国为己任的国人都产生了疑问:被看做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为何在西洋文明的冲击下溃不成军、不可收拾?壮硕的母体产下的却是羸弱的婴儿?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儒家学说在历史上起到的反面作用,厌弃了这服十全大补的汤药,儒术成为专制愚民的代名词,人们已经无法希冀从这样的母体中,催生出新生的文明,开始从东方的观望中掉转头来,面朝西方讨取治国安邦的经文。
风水轮流转,在道德问题日益严重的今天,西方学说并不是万能灵丹,代表国学精髓的儒家学说复兴的呼声渐渐回升。沾这种风潮的光,传统服装也有了回潮趋势,原先只在拍艺术照、结婚典礼时节穿出来,之后垫箱底的传统服装,出人意料地流行起来,中西结合、不伦不类的成人礼上有人着装,商业化浓厚的步行街上,出现长袍马褂的影踪,令苦于觅不到素材的记者欢欣鼓舞、趋之若鹜,一路跟拍到底,大谓中华文化复兴有望。那些镜头下的主角更是迈着从古装剧中学来的步子,优哉游哉地捕获众多美女投来的仰慕的目光。大势所趋之下,孔子的标准像也应运而生;不少圣贤的美少女后代袒胸露背,一振国学的颓势;甚至寒假作业要求学生对父母行久已失传的跪拜之礼。沉寂已久的儒家学问,一下子咸鱼翻身,仿佛祖上传下压箱底的宝物,经济窘迫时急急拿出来典当成现钞使用。
儒家学说重新摆上案头,除了潮流回转的因素,还受了经济的刺激。古色古香的传统文化,成为旅游经济的招牌菜与招商引资的极好卖点,好比荤腥吃多了加点素菜调节口味。如果孔子故乡不请一大帮人搞些怪模怪样的阵仗,所谓的儒家经典便会干巴巴的没有嚼头,孔子的魂魄从此找不到了归乡的路途。老百姓谈到儒家思想,并非真想去翻阅散发霉味的线装书,只不过是祖先崇拜的心理作祟,满足与性欲同样固执的而与求知欲貌同心异的文化欲,听到“中庸”几个儒家专用名词,与生活结合观察,稍有所得,像听到相面师傅说到一两点对头,便频频点头称是。用文化来娱乐没什么不对,但文化只能作为一种道具与背景,就像影片选取的外景点。涉及到思想思辨层面,较起真来,当做复兴儒家学问的铺陈,除了要抛开文化在内心端起的架子,还要放弃一定的大脑思维,那真有“你不但侮辱我的人格,还要侮辱我的智商”的嫌疑,使我们不免勃然而大怒。
对于儒家学说,凡在江湖上打出点名头的大小知识分子,赞同也罢,批评也罢,无一例外要发个言、表个态,说出点门道来。连自认对国学不大在行的王小波先生,也猛啃过一阵四书五经、程朱理学,以免被别人批评数典忘祖,能够在大小儒家学术研讨会上,加入讨论的行列,不至于无聊地干坐一旁喝泡茶,给膀胱以及前列腺增加无可言状的压力。
个人对于儒术的认识,仅限中学教科书的水平,了解几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出镜率极高的格言。实际上,对于这个“Bi g probl em”,我根本无法攻城拔寨一样摆平它,最多只能像条毛毛虫一样,在这个烂果子硕大的果体中吞噬钻爬,吃到哪算到哪。也许它根本就是一本陈年烂账,没人有兴趣去翻拣理清,必须目光如炬而又小心翼翼,说不定因为这样蛮干犯起众怒,哪位去撼动这根精神支柱,就算胆大妄为!如果儒家学说是坚固的大厦,蚂蚁怎能撼大树?如果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扮演墙倒众人推的角色也不见得高明。对于谁,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像头闯进了瓷器店的公牛,谁又愿做那样一头蠢笨如牛的公牛?
和西方严谨精密的学问相比,儒家思想闪光面真是乏善可陈。逻辑简陋,方法单一,结论牵强,一厢情愿式的单纯,老年痴呆式的糊涂,有些部分前后对照自相矛盾,气壮而不理直。儒家学说可取的部分,掺入了大量水分愈加膨胀,每个思想都像没提炼好的矿石,每次引用必须现买现卖式地淘洗一遍,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其布好的迷局,彷徨如同当年陆逊在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寻求不到出路。
思想大厦不管怎样宏伟,都要建立在切实可信的基本概念上,儒家学说恰恰忌讳这一点,“仁”、“德”、“义”等观念,从发明至今,都混沌笼统甚至自相矛盾。这些本来就含混的概念,被后来儒家学者一再引用,辩论起来各有各的理解与推理。研究者没有一天脚踏实地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是小心假设、大胆求证一般反过来,踏着高跷作高空表演,功夫高是高,可是看着让人揪心。国人学问少有层层递进的关系,都不信奉笛卡儿《谈谈方法》中四原则中第一条:“凡是我没有明确地认识到的东西,我决不把它当成真的接受”,至于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从来没有“把沙子和浮土挖掉”,然后“找出磐石和硬土”(笛卡儿语)。就像笛卡儿批评追随亚里斯多德的弟子:“想出许多难题,要在字里行间搜索,找出祖师爷没有说的,甚至没有想到的解答”,先入为主的概念就像在脑袋上自戴了紧箍咒,想法一越界时便会自然收缩。
因为缺少逻辑,中国文化萌芽后,没有宏大的架构空间让其舒展地成长,有的只是惊鸿一瞥的灵光。正如鲁迅批评的:“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雨果在《笑面人》中谈道:“像印刷术、大炮、气球和麻醉药这些发明,中国人都比我们早。可是有一个区别,在欧洲,一有一种发明,马上就生气勃勃地发展成为一种奇妙的东西,而在中国却依旧停滞在胚胎状态,无声无臭。中国真是一个保存胎儿的酒精瓶”,于中国文化,鲁迅身临其境,洞若观火,看得当然比雨果透彻。但在这个问题上,鲁迅偏重使用的歧途,雨果直指文化缺乏活力,似乎更合要领。
钱锺书在《谈中国诗》说:“早熟的代价是早衰。……中国诗一蹴而就而至崇高的境界,以后就缺乏变化,而且逐渐腐化。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里数见不鲜。……中国的逻辑极为简陋,而辩证法的周到足使黑格尔羡妒。中国人的心地里,没有地心吸力那回事,一跳就高升上去。梵文的《百喻经》说一个印度愚人要住三层楼而不许匠人造底下两层,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这因为中国人聪明,流毒无穷地聪明。”真是要言不烦,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