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张新凤正和爸妈在聊着天,听爸妈讲述他们知道的张家先人的故事,村民小组的负责人来通知说:三天后转山渠的水就下来了,让村民们做好准备,三天后浇灌麦子。这个通知对张新凤来说可不是个什么好消息。转山渠的水是从西部山区的水库里沿着山脚流下来的,水流很足,而且他们这一带又是采取的漫灌形式,一旦浇灌过后,这地就算湿透了,非常泥泞,特别是冬季,没有半月二十天,这地里是无法进人的。等半月二十天,真是黄花菜都要凉了。听到这个通知,张新凤心里可真急坏了。不过,“每临大事有静气”还真有道理,因为冷静还真让张新凤想出了新的突破口,张新凤笑着对她爸说:“爸,看来祖宗还真安生不了呢。”张爹爹一怔,扬着脸问道:“为啥?”张新凤回答道:“这坟头都平了,祖宗的房顶上都种上麦子了,这停几天一浇水,他们的房子都该漏了,你想,他们能够安生得了吗?是不是该把盆盆罐罐都用来去接水呢?”张爹爹虽说脑子反应得有点儿慢,然而一想,却也如闺女说的那样,坟头都已经平了,而且种上了麦子,现在一浇水,不就是浇在棺材上吗?浇在棺材上不就等于在祖宗的房顶上下雨吗?是呀,新些的棺材可能还好些,那些年代久远的棺材是不是要像年久失修的房子一样会沤坏呢?如果是这样,岂不是等于房子漏水了?张爹爹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能让祖宗安生的办法,两只眼睛盯住张新凤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张新凤脸上毫无表情,问道:“如果是咱们的房子漏雨了,咱们怎么办?”张爹爹回答道:“修房子。”张新凤再问:“如果这房子不能再修了呢?”张爹爹想了想回答道:“换个地方再盖新房。”“对嘛。”张新凤说道:“要想让他们安生,也得给他们换个好地方再盖房。”张爹爹再木讷,这会儿也被提醒了,说道:“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说到底不就是迁坟嘛!”张新凤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说到底,就是迁坟。”张爹爹和张妈妈相视了一会儿,张爹爹问道:“迁到哪儿?”张新凤回答道:“迁到一个好的地方,也就是说,迁到一个相对安生的地方。”这次,是张妈妈说话了,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迁坟了?”张新凤毫不隐讳地说道:“是的,为了让已经去世的还有咱们活着人都安生,我是铁了心要迁坟了。”这次是张爹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铁了心要迁坟,那咱们就迁吧。不过,咱们得按民间的规矩来办,因为要劳动先人们换换地方,咱们必须要先去告诉他们劳动他们的道理。既然是给他们换个地方盖房子,就要给他们足够盖房子的钱,让他们宽宽绰绰地换地方。”张新凤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一切按您说的办。”于是,张家找人去村里划定公墓的地方看好了位置,又按照民俗,把迁坟要准备的物件全都准备齐全,不但去购置了一些冥币,还购买了迁坟时起动前的鞭炮,并且连迁坟结束后安营扎寨的鞭炮也购买了过来。一切就绪了,张新凤这才让秘书小芹通知有关人员,到张家来一块儿去地里迁坟。
好像钥匙打开了已经锈蚀了的老锁一样,只要把锈锁取下来,进门就容易多了。因为一切都是有备而来,张家的迁坟当然也就没有再遇到难题,也因为这座老坟年代久远了,当年殡葬张家先人的棺材都已腐朽,张新凤让人把张氏先人遗留的骨殖都一个个收集起来,一丝不苟地重新装好,并且按家谱写上了名讳。这些事情一件件办妥,也不出意外地在她爷爷的殖骨旁边发现了一捆用油布包了好几层并且用石蜡密封了好几层的东西。这捆东西当然也就放不到那只已经准备好的、非常精致的,但比真的棺材却小了许多的骨殖盒里了。把迁坟的所有事宜全部做好后,回到家里,张新凤这才又给这捆东西上了香,磕了头。她很平静,因为在她爷爷遗骨旁边的这捆东西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不过,在她平静的表面下,也有她更激动的地方,这是因为在她祖爷爷的遗骨旁边,也有一捆同样用油布包裹着、也同样用石蜡密封了好几层的东西,这捆东西的出现实在出乎张新凤的意料。张新凤在给她爷爷遗骨旁边的这捆东西上香磕头的同时,当然也给这捆东西上了香磕了头。她同时也在猜测着:如果爷爷身边的这捆东西是爷爷故事中讲的那几件东西,那么,祖爷爷身边的这捆东西又是什么呢?
也许这件事情是在出人意料的时间办的,所以这件事情也就办得出人意料的顺利,也许这件事情大多是按照张爹爹、张妈妈的意见办的,比如新坟址的选择(当然,是在村委会圈定的公墓内了)、骨殖放置后的水泥封顶了……张新凤都出人意料地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两位老人事后也很是满意。张氏祖茔的迁移事宜就在先人们的骨殖入土为安后告一段落,至于那两捆从坟地里出土的东西,张爹爹和张妈妈不懂,而且似乎也不愿意懂,至于它们价值几何?他们更知之甚少,反正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不缺吃也不缺穿的,便在事后顺理成章地让张新凤拿到了市里请有关人士研究了。其实,不用研究,张新凤知道,在爷爷身边放的这捆,除了爷爷讲过的那个“难得糊涂”的故事中那个“难得糊涂”的对联和横批外(张新凤知道:在黄河渡口当时写下的对联留在了韩家酒店。但因为这件事情让张氏先人记忆深刻,回到范县县衙后,张氏先人又要求郑板桥大人重新写过,他自己也重新写过,并且让糊裱匠认真装裱过后,一直放在身边欣赏玩味的),还有一幅就是张氏先人后来去潍县看望郑板桥大人时,因对郑大人那首“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钦佩赞赏之极,央求郑板桥大人重新画了竹和题了诗后带回来的那幅卷轴。可是,在张氏先人身边放的这捆东西又是什么?
隔行如隔山。尽管张新凤有着强烈的喜悦心情和好奇心,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这种急于要解开谜底的浮躁心理,让小芹和司机去市文物局和文化局请来了两位懂得文物和书画的老师,请他们来拆开和鉴赏这两捆刚刚得到的东西。应该说,张氏先人是很懂得保管这些东西的,文物局的那位老师按照张新凤的意思,首先去拆张氏先人身边的那捆东西,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捆东西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用剪刀把找到的那根用石蜡浸泡过的细线绳子从打结的地方剪开,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把缠绕着的绳子解除。那油布是老百姓用粗线在织布机上织出的厚布,不但线纺得又紧又密,而且在织布机上也织得均匀细致,看得出来,不但这布是精心织出来的,就连刷在这布上的桐油,也是均匀地刷了好多遍的,打开后,尽管直接接触泥土的那一部分有些被腐蚀坏了,但没有直接接触泥土的那一部分还是黄澄澄的。这捆东西用油布包了三层,用石蜡封了三遍,就在把三层油布全都打开后,两轴还算完整的书画轴出现在大家面前,而在这两轴书画轴中间,夹着一张白纸。文物局那位老师轻轻地把那张白纸拿起来,递给张新凤。张新凤小心地接过这页微微发黄的宣纸,也像文物局那位老师一样轻轻展开,虽说年代已经久远了,但是几行小字却依然是那样清晰、依然是那样的醒目,只见上边写着:这是随吾而去的两幅板桥吾兄送吾的《竹》和《梅》,并且都有题诗在上。板桥吾兄的《竹》和《梅》都是精品自不必赘说,而这两首诗,也都是板桥吾兄人格品质的写照。范县短短几年,吾从板桥吾兄身上学到了很多学问,让吾终身受益。临别之时送吾的这两幅书画,更让吾钦佩之至。板桥吾兄是吾终生楷模,每每遭遇困厄,这两幅书画都给吾以无限之力。吾自知此病去日不多,思考再三,还是想把这两幅珍爱之物带去,吾生性懦弱,到另一世界,板桥吾兄的人品定然还能教吾。望儿孙谅之。随带之法吾已办妥,随放即可。张××乾隆××年冬。
看完此页用工工整整的小楷一丝不苟写的遗嘱,那两幅书画还没有打开,张新凤便知道了这两轴遗物的内容。然而,她把这页遗嘱看完后,却对自己先人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文如其人,此言不虚啊!
文物局的老师很细致地打开了这两幅画轴,虽说至今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了,不过画卷中的绫绸只是稍微改变了些颜色,有些发黄,而裱糊过的纸却明显的有些脆了。文物局的老师确实很有经验,他让人帮着把画轻轻地铺在那张早已收拾干净的大会议桌子上,让张新凤观赏。正如张氏先人那页遗书上所说,这两幅画轴一幅画的是竹子,一幅画的是红梅,也如古今评论家评论的那样,郑板桥郑大人的竹子和红梅自有他一贯的风格和技法,题头和卷尾也都有郑板桥的印章,是郑板桥的真迹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只见那幅竹子上写着这样的一首七言诗: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而那幅画梅的卷轴上题的那首七言诗却是这样写着: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癯任挥毫。等闲着上胭脂水,却是红梅不是桃。张新凤和文物局的那位老师不是书画鉴赏家和文艺评论家,不懂得多少历史的真实性,但从这两首七言诗词上却也读出来了郑板桥郑大人被罢官后的满腔愤慨,从这两首七言诗所表达的思想情绪来看,和他画竹子和画红梅的情景应该说是吻合的。
接着,在张新凤的面前,文物局的老师又打开了另一捆东西,这一捆东西相对来说就旧了很多,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捆东西在人世间存留把玩的时间要长一些,但其内容却和张新凤记忆中她爷爷不厌其烦地讲述过的故事中的那些物件是一样的。
看过了这些东西,张新凤很高兴,或者应该说很激动了,她兴奋地把龚克亮和耿正捷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让他们鉴赏过迁坟得到的这两捆东西后,详细地汇报了这次她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然后,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我要再去首都,我要用它们来做我的敲门砖,我不相信武威见了咱们的东西还不拿正眼看咱们一下。”
龚克亮和耿正捷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了,张新凤这几天的请假并不是她从首都回来累了,也不是她一无所获情绪受到了打击,而是在为下一次去首都做着重要的准备。
办公室里半天没有声音,窗户外的风刮得也小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这世界好像静止了一样,无声无息的,平常大家不说话时,日光灯那轻微的嗡嗡声都还能听见,然而今天,那日光灯分明亮着却没有了声音,听得见的只有两个大男子汉心脏“嗵嗵”跳动的声音。是的,龚克亮和耿正捷看了张新凤拿过来的郑板桥的墨宝,听见了张新凤去家里挖掘这些墨宝的经过,特别是听她说出了要拿这墨宝到首都去的真实用意,这两个男子汉的心灵同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平常,这两个男子汉的心理承受能力都称得上是相当强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心脏要比常人能够负重,不说心脏壁比别人厚多少,不说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眼不眨,黄河决于后心不惊”吧,至少也都算得上遇事心不慌……可是,今天,他们心跳得都加速了,血液也循环得比平时快了,那沸腾的热血一股一股地直往脑门上冲……他们都没有说话,也都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好。他们此时没有对望,如果对望的话是不是会互相看到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也不知道他们的联想力丰富不丰富,他们会不会透过郑板桥的那两首七言诗词,依稀看见郑板桥被罢官后两袖清风地骑在毛驴上渐渐远去?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了张氏先人在送别郑板桥郑大人时,那清癯的脸上泪水干过后留下的尘痕?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了张氏先人身后那滚滚东去的黄河波涛?也不知道……龚克亮和耿正捷可能想象力都不丰富,但他们却都应该清楚,这几幅在史实上获得颇多赞美之词的堪称国宝级的书画,不敢说价值连城,至少也应该说价值不菲,如果一旦出手,张新凤的全家,后半辈子的生活可能就真……
“不妥!”沉默了一会儿,耿正捷首先表述了他的意见,他涨红着脸说道,“怎么能这样做呢?咱们……”“咱们”怎么样,他没有说出来,但“不妥”却已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是不妥。”龚克亮也跟随着说道,“这确实不妥,咱们是在为公家办事,这样一来……”“这样一来”怎么着,他也说不出能够服人的道理。然而,他却把头摇得十分清楚,频频地肯定着这个“不妥”。
“我看没什么不妥。”张新凤一腔热情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龚克亮和耿正捷迎头泼过来两盆凉水,而且被这凉水给泼晕了,她愣在了那里,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感到十分尴尬。她这次的行动应该说是件大动作,并且她自己认为会有很大的效果,至于能否扭转乾坤她不敢肯定,但她敢肯定,最起码能让那个武威详细地听一听他们的申诉理由,也会换来人家的详尽解释,如果能够达到这个效果,她也就认为是很理想的了。可是,谁知道她费了那么大的劲,甚至可以说“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顺利地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可竟然……张新凤回过神来,把脸一绷,很不高兴地说道,“东西是我私人的,我愿意用它去换别人的一点儿时间,或者去换回别人的一些话,这有什么不妥?”张新凤不服气地看了看他们两个,冷冷地反问着。
龚克亮和耿正捷并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龚克亮仍然摇着头回答道:“不妥,反正我认为不妥。”
耿正捷也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是的,我也认为不妥。”
张新凤有些着急,一向冷静的她,此时有些激动起来,她想了想,说道:“你们是不是认为这是在行贿?我明确地说,这不是!第一,这是我私人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你们都可以作证吧。既然是属于我私人的物品,我有赠与任何人的权力吧!第二,这东西没有市场价格。也就是说,没有人为它定过价,也没有人为它核准过价。这就是说,它不是用货币交换过来的,因此它不存在行贿的核算要素。第三,退一步说,就算此举有那么一点儿不太理直气壮之嫌疑,可其结果并不是为了要达到什么私人的利益。我想,这是问题的要害。试问,不是去为哪个私人谋利益,符合定行贿罪的要点吗?咱们平时不是讲,政治只重视结果而不重视手段吗?”
龚克亮立刻回答道:“新凤,你这话可是有失水准了,不像是一个市长应该具有的法律知识。如果说这东西是你私人的,属于私人赠与的话,那么,接收这东西的另一方呢?她属于什么行为?如果你们之间是故交,她接收了这东西后也没有要办什么事情的回报,这件事也许还构不成什么因果关系。可你一和她不是故交,二还带有明显的目的性,你也需要她的回报。请问,这不是行贿受贿是什么?”
张新凤有些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