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百门泉湖里有水了。
有了水的百门泉湖真美。尤其是和煦的太阳一出来,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金光闪闪,水气袅袅,让人颇多惬意。
从环绕百门泉湖的岸边回家,张新凤很有一番感慨。因为封闭了本市东区“五小”工业的机井,东区的地下水位迅速上升;又因为卫东县不让使用原先的河道,迫使共城市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使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结果歪打正着,使坏事变成了好事,让干枯了多年的百门泉湖重新有了水。百门泉湖重新碧波荡漾起来,使得有山有水的风景区重新焕发了青春,又成了名副其实的风景区,不管是外地来旅游的也好,还是本地不相信百门泉湖里有了水的人来亲自证实也好,风景区竟然有了门票收入。张新凤感慨,如果不是有人在客观上狠狠地逼了那么一逼,或许结果还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如果当初这涌出的水有个顺顺畅畅出路的话,谁又会想出这样一个方法呢?
当然,张新凤实在无暇来百门泉湖游山玩水,她也实在无暇来这里对着山水空发一通文人骚客那样的感慨议论,这并不是说她没有文化,而是她实在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真的,她真的没空。
离开琉璃厂的那个当儿,张新凤突发奇想:你对这种东西有研究?好,我就弄个东西让你研究研究。不信我接近不了你。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共城,看她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又无任何说得出口的成绩,当然就是铩羽而归了。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本来就是贸打贸撞去的,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现在空手而归,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龚克亮和耿正捷又都是以一种平常心来看待这件事情呢?
然而,张新凤嘴上无话可说、心里却另有想法,回到共城,她就向龚克亮请假,希望休息几天。龚克亮二话没说,立马就批准了,一个女同志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风里来雨里去地在外面打拼,不要说还有女人那些说不出来的事情,想休息一下也是无可厚非的。
龚克亮准了张新凤的假后,张新凤对她的秘书小芹说道:“这几天你也休息休息吧,有事我打你的手机。”
小芹笑着问:“回一中吗?”张新凤的爱人在市一中教书,在一中有一套教师住房。
“不。”张新凤看着小芹回答道,“回马桥,到我妈那儿去。”
小芹愕然,惊讶地还要再说什么,张新凤很平静地说道:“别问那么多了,去看看俺妈。”小芹便也无话可说了。
于是,司机把张新凤送到了马桥。
马桥是张新凤的娘家当然不错,不过,张新凤家的祖籍却并不是马桥。张新凤听她爷爷说过,她们的祖籍是山东省台前县(现属河南省),也在黄河边上,年年都遭黄河的大水淹,是个既小又穷的地方。
张新凤小时候听她爷爷说过,大约是她爷爷的爷爷或者说她的祖爷爷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二十岁不到就中了秀才,然而,中了秀才后又考了三十多年也没有中举。就这么一个人,除了对“四书五经”、“八股文”这些不能吃的东西知道外,别的一概不知。到了五十多岁后,他对科举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家中又一贫如洗,无可奈何,便去一个财主家当私塾先生,教这个财主家的几个孩子,说好了一年束脩(即工资)八吊。这年到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燃放爆竹,吃祭灶糖。翌日,张新凤的那位先人闭了馆,去找财主讨要那八吊工钱,然而,那财主却百般刁难,不但不付八吊工钱,还让家丁把张先生赶出了家门。走投无路的张氏先人便到县衙门去鸣冤告状了。恰好那个阶段台前属范县管辖,更巧的是在范县当七品县令的是刚刚上任才不久的举人郑板桥。这郑板桥听了张氏先人的口述后,虽说也很气愤,但却没有即时表态,原来他对他是否有真才实学表示怀疑,可是,怎么才能知道张氏先人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呢?郑县令想了想,就直言不讳地对张氏先人说道:“按说呢,这个案子一清二楚并不复杂,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给你那八吊束脩。可是,你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呢?如果你没有真才实学,而误人子弟,他不给你束脩岂不也有他的理由?”张氏先人听了这话,很是不服气地说道:“学生虽说考了三十多年没有中举,但从考中秀才后学生从没有懈怠过,学生不敢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饱读诗书这句话却还说得出来。大人如果对学生有怀疑的话,学生愿意接受大人的考试。”听了这话,郑板桥笑了,想了想便说:“本县也是这个意思,想考一考你,如果你确有真才实学,本县自当为你讨个公道。”张氏先人也很爽快地答应道:“请大人命题,如答不出来,束脩之事便不再提起。”郑板桥见张氏先人虽说是一个落魄秀才却也性情耿直,自有几分喜欢,便也不想过分为难他。可是考他什么呢?一抬头,看见了公堂的房檐两侧挂着两只大红的灯笼,这是昨天过小年郑板桥让人挂上的,现在十分醒目地映入眼睛,略一思索,便出了一个上联:
单层纸,四面亮,辉辉煌煌,照遍东西南北;
他对张氏先人说道:“这是一个上联,请你对个下联吧!”
谁知张氏先人好像思索都没有思索,先自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有何难?请大人听好:
一学年,八吊钱,辛辛苦苦,历尽春夏秋冬。
这不仅仅是一副对称讲究、用词严谨的对联,而且还是一副情景十分贴切的对联。郑板桥一听,便知道张氏先人不但有真才实学,而且思维也十分敏捷,更因为他性情耿直,当然也就喜爱几分,十分高兴地对他说道:“张先生放心好了,你这官司本县替你打了。不过,本县还有一事相求,望张先生三思。”张氏先人见郑大人包打官司,当然感激万分,就问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学生能够办到的,定当效犬马之劳。”郑板桥笑着说:“本县初来乍到,县衙里还缺一有文才的吏办,想屈请先生出任,请先生不要推辞。”张氏先人一听这话,知道这是郑板桥有意抬举自己,连忙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答应。春节过后,张氏先人便到范县县衙当了一名吏办,一直到郑板桥后来因没有等到圣旨下来就开仓赈济遭水淹的灾民而被革职离开范县。他们虽说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也是好朋友。
郑板桥在离开范县之前,也劝张氏先人离开范县,张氏先人听从了郑县令的话,便在郑县令离开范县的同时,也离开了范县。可是,前往什么地方去?却没有目标。后来张氏先人想到了他一个本家姑姑,嫁人后跟随丈夫在平原省共城县做生意,反正到哪儿都没有可靠的靠山,更何况又是逃难,便就径自找到了共城县。大概共城县的人心就是平和吧,当张氏先人举家一路好像要饭的一样来到共城县的这个叫马桥的集镇上,找到他姑姑嫁的那个人的生意店铺时,那家店铺里除了还有几件破旧粗笨的家具外,就是见了人也不知道害怕的满地跑的老鼠了。当地保甲长也很负责任,说他姑姑家人死了还不足三年,如果超过三年,这院落房屋就要归公了,现在正好交给他们。这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尽管是破瓦颓墙,但至少比露宿荒地要强得多。张氏先人不便再问什么,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住了下来。张家从此就在马桥镇落下脚来。
据说,张新凤的爷爷也是个秀才——清朝最后一批秀才,张新凤的爷爷曾经告诉张新凤,后来,郑板桥又被朝廷复用了,到山东省潍县重新当了县令。听到这个消息后,当时还能够行动的张氏先人非要去找郑大人不可。张新凤的爷爷特别强调地告诉张新凤,这并不是他还想去潍县当官,而是一定要去看看郑大人被革职后的情况。虽说他自己已到了风烛残年,但对郑大人的那份情义却是无可替代的。因为十分固执,最后他还是去了,家里给他买了一头代步的毛驴,让他家老二照顾着他,牵着毛驴,风餐露宿地走了一个多月,才从共城走到了潍县。当然,郑板桥郑大人也同样重情义,他像接待贵宾一样接待了他的老朋友,不但闲暇之时和张氏先人一起喝酒品茶、吟诗作对,而且还让手下人带着张氏先人游览了潍县的名胜古迹。但是,他不可能再把已进入风烛残年的张氏先人留下来当吏办,不过,他倒同意了让张家老二把张氏先人送回家后再去潍县当差。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郑板桥和张氏先人交情再厚,也总有分手的时候,张氏先人在潍县住了一段时间后,见郑大人整天忙于公务,就固执地又要回家,郑板桥郑大人见无法再留,便尽自己的所有,给了张氏先人一些礼物,把张氏先人送上了返乡的路。张新凤知道,那些所谓礼物,无非是些书籍字画作品而已。张新凤从小就会背的那首“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就是她爷爷教她的。据她爷爷说,张氏先人带回来的礼品中,很可能就有这首张氏先人非常喜爱的诗词,是郑板桥郑大人重新抄写了赠送的。
在张新凤的印象中,爷爷讲的那个郑板桥“难得糊涂”的故事是最让张新凤记忆深刻的了,因为这个故事让张新凤在不同的时期产生了不同的认识和不同的理解。
张新凤的先人们一直遵循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做人信念,尽管已经背井离乡了,但这么几代人都是在这个信念的引导下生活着。大约这也是遗传基因的作用,他们家代代都是一脉单传,不定哪一辈会有姐或者妹,但是男丁,却怎么都是一个。无论在范县还是来到马桥,这些男丁都是早早地中了秀才,然而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中举的。虽说在这乡村里大大小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不过从来都和“官”字联不了姻。尤其是到了张新凤父亲那一代,不要说中秀才了,就是大脑的智商似乎也低于平常人了。而且,虽说一直是一脉单传,毕竟还有男丁,没想到到了张新凤父亲这一代,张新凤的母亲在有了张新凤后就再也没有开过怀。张新凤的爷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人世的,他去世前,嘱咐张新凤的父亲,把他从先人手中接下来的几轴纸画书法,一同下葬了。这让张新凤的母亲很是有点儿气愤。大约张新凤当时还年幼吧,对那几轴爷爷的心爱之物随着爷爷而去也没有太多的感觉。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眨眼间爷爷去世已三十多年了,回想起爷爷小时候给她讲故事的情景,似乎如今还历历在目。还在首都时,张新凤就想起了爷爷,那是在从琉璃厂那个拍卖会回来的路上,她是从那幅作为赝品出现的画想到爷爷的,当然,更是想到了随同爷爷一起下葬的那几轴书画作品。进而,她又想到了前不久的那场她和史有余的平坟风波。于是,张新凤急忙从首都回来了。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上一次来时正是冬小麦播种的时候,而现在,又细又黄的麦苗在晨风中摇曳着它瘦小的身子。
一大早,张新凤就把她的爹、娘,还有她的丈夫,都叫到了她张家的坟地来了。还在昨天晚上,她已经通知了秘书小芹、司机小马,并且还让小芹通知了马桥镇的李副镇长和马桥镇办公室的有关人员以及马桥村委会的有关人员,现在这些人员都来到了张家坟地。他们不但都来了,而且也还都带来了祭祀先人们用的烧纸、冥币和花圈,包括张新凤在内,她的家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袖头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写着“孝”字的袖箍,这些是迁坟需要的民俗上又必不可少的物品,张新凤都准备了,看这架势,张新凤真是要迁坟了。
马桥李副镇长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副市长不是不支持平坟迁坟吗?怎么今天又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迁坟了?再说,这种麦子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就是迁了坟不是也种不上麦子了吗?
张新凤请的这几天假,实际上就是专为迁坟这件事而回家的。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一直很支持闺女工作的张妈妈、还有平素一贯听从张妈妈主意唯张妈妈主意是从的张爹爹,这次竟然都不支持闺女。张妈妈说:“现在,迁坟、平坟的风头已经过了,别人也都不再提这件事了,咱们这是怎么了?没事找事?你不是不赞成平坟造田吗?”张新凤很平静地对她妈妈说:“妈,我不是不赞成平坟造田,而是不赞成在群众的思想工作还没有做好的情况下强制性地去平坟造田。如果能把坟墓迁到一个不再占地的合适的地方,腾出地来种庄稼,积少成多,当然是件好事,现在这个风头过去了,但是这个工作却不能停下来。前一阶段我工作忙,回来只是把坟头平了,现在我专门拿出时间来了,咱们就把这件事办了吧,我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张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她什么时候都和女儿站在一起。然而,张爹爹却一反常态,不管张妈妈态度如何,拧着脖子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不能强迫,我不同意。这样祖宗不安生!”无论女儿怎么说,张爹爹就那一句话,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出来,就是不同意。这使得张新凤很是为难,让迁坟工作僵着怎么也进展不动。这次,张新凤没有采取过去那些经常采取的老方法,什么“要辞职”呀,什么“干部要考评”呀……诸如此类的半真半假半唬人的方法,而是耐心地在给张爹爹做工作。不过,第一天,收获不大,张爹爹拧着脖子就是那句话:“我不同意,这样祖宗不安生。”平时家中有什么事,张新凤都是通过妈妈来做工作,可这次,妈妈本身对这件事情就不积极,想让她帮助岂不是也很困难?然而,张新凤这次有足够的耐心,因为不把这件事做好后边的事情难度更大。所以,尽管张新凤心里像着了火一样,可表面上还是十分平静、十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