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王坤的眼睛遍布红丝，那焦虑不安的神情和渴盼宽谅的祈求令任何人看到也会心生恻然。王坤说了一个“我“字豆然而止，默默地向相淑仪点点头，相淑仪看着四周的人，说：我一个人。”
门开了，相淑仪刚一进去，站在门后的韩素瑶就插上了门。她疲惫无比地靠门立着，红肿的眼里神色绝望而悲怆，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在劫难中她又以失败告终。
还有伤痛。那无助的伤痛令相淑仪遍身寒凉。
相淑仪慢慢地伸过手臂，韩素瑶斜靠在她身上，两人走到小床前，坐了下来。相淑仪看着她绝望而悲怆的朋友问：“发生了什么事？：
韩素瑶没有说话。她只怔怔地坐着，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可是她的眼泪却忽然流了下来，她转过了脸，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绢。一相淑仪拿起了手绢，那手绢湿得能滴下水来。相淑仪递上了自己的面巾纸。
韩素瑶试去了泪珠，转眼看着相淑仪，缓缓抱说：我要离婚。”
相淑仪虽然心头震动，但还是看着韩素瑶，尽可能镇静地问：能说说原因么？”
韩素瑶不说话，眼泪又流了出来。相淑仪转了话题，“伯母知道么？”
“知道。”
相淑仪眼望着床头柜上的钟表，心里明白了门外面那些人的心情。钟表的指针是十点十七分。也就是说，还有一个问题需待解决回门客还待不待？
‘ι不待。我已经说了。”
但是酒席已订，请帖已发，贺客已来。
相淑仪这才感到责任重大，也才明白韩素玉为什么要说出事了的话。相淑仪心里着急起来。一夜新娘的韩素瑶到底发生τ什么事？怎么连回门客都不待就急着要离婚？
门外面的人仍然站着，他们都是韩家的亲戚，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在回门的日子韩家会出现离婚的事情。这要传出去…还有王坤，他又怎么能想到昨天才娶回家的新娘，今天就要与他离婚。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王坤是同济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顺利拿到了学位，并通过了研究生考试。那时候，家里人和要好的朋友都以为他会一路进军博士，出国留学。但谁也没想到在他做了两年多研究生后，忽然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在上海外院读书的女朋友林媚因卖淫致死，并被舆论界曝光。这个消息令他全身冰凉，直冒冷气。他那样挚爱的女神竟然为了钱去糟蹋自己的身子，钱真的就那么重要么？钱真的能使她快乐么？王坤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可是在林媚葬后，王坤对他许多年来所一直追求的学位开始动摇一天教授问他：“近来做事怎么老出差错，是有什么心事么？：他却说：“我待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教授知道他和林媚的事，以为他过一阶段就会平复心境，可是谁也没想到3他的心境再未平复研究生毕业后，王坤公然表示对学业不感兴趣，无论父母怎样开导，全无济于事。然后他就到斗个远离家庭的外地物研所工作，可上班不到三个月，他又辞职了。王坤觉得那种日子是浪费青春，整天无所事事，老一点的想来就来不来也‘没有人追究，年轻一点的整天掂着烟，东游西葫，见着个人就说“来来来，正好三缺一。”王坤不想去填空，那种游戏让他无聊。以前闲来无事的姨太太们用来消磨时间的方法，现在却被这么多男入津津乐道昼夜不分，他觉得这是一种人性的退化。
人类不断地学习，理应事事进步，但他看到许多男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就动租打人酣酒闹事飞流连赌场。王坤为男人们悲哀。
男人是社会的顶梁柱，可现在的位置倒置。许多领域被女人们占领，女人们夫喊着寻找男子汉在社会上张扬。女人们一步步蚕食了男人的天地J而男人们不知不觉，男人更多地出现在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里。
体育界大叫阴盛阳衰。
男人牢骚满腹，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王坤不想这样过。王坤恨不得痛声疾呼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过！可面对整个社会，他勇猛地进击激不起一点水花。王坤无法面对自己，在头破血流之后他溃逃了。
很想在专业领域干点什么，可是研究所没钱，不能购置应有的设备和精密的仪器，研究元法开展。
王坤在研究所里什么也不能干，他就转身拣起自己的爱好玩儿相机。
这一玩儿竟然就玩儿出了名气，几个要好的朋友认为他在摄影方面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王坤不以为然之际觉得天才虽不是，但开一影楼大概不成问题，遂辞职下海，四面借贷八方周转，办起了梅园影楼。
梅园影楼的开业给王坤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但拥有金钱并没有他以前想像的那样快乐，他仍然想改变点什么。
可是他终于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这让王坤的灵魂深处痛苦不堪，恰逢此时有朋友约他去南方谈生意。王坤就去了一趟广州、潮州。回来不久就认识了韩素瑶。韩素瑶去梅园照相，他随意看了几眼后忽然变得格外留心。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王坤建议韩素瑶照艺术照。这时候王坤在摄影方面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在精心地布局之后，素面朝天的韩素瑶就美得超人。取相的时候韩素瑶忍不住说：真难相信这就是我。”
“我的建议怎么样？”王坤满怀热望。
“还行。”韩素瑶满心欢喜，却故意不在乎。
“往《女友》寄一张？准定上封面。”王坤指着墙上的几张《女友》封面对韩素瑶说：你看，这几张都上了。”
王坤信心百倍地问：怎么样？”
韩素瑶细细看着那几张封面。那上面的摄影作者写着王坤的名字，就问：你叫王坤？”
“货真价实。”王坤从口袋里拿出他的身份证让韩素瑶看。但韩素瑶说：不。”韩素瑶既没有看他的身份证，也没有同意他向《女友》寄照片。
王坤的心里有了底。根据这两点，王坤认为眼前的这个女子处事严谨，不慕虚荣。他跟踪了韩素瑶。打听到韩素瑶的工作单位，然后就天天去电影院。他们由此相识。韩素瑶觉得王坤谈吐不俗，才在心底接受了这个身为个体户的男朋友可是洞房花烛夜之后，韩素瑶竟要离婚。仅一夜间，难道就会发生如此剧变么？
相淑仪终于出来了，周围的人都望着她。她对韩素玉说：
“要待客的话，素瑶不能出来敬酒了。她的眼睛……韩素玉松了一口气，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妈。周围的人也都散去了。两个人弄了别扭，这是常有的事，他们这样想。
但相淑仪不这样想。相淑仪看着依然神情紧张的王坤，忍不住问他：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王坤反问。
“她没有说。”相淑仪道，“你不打算告诉我么？”
王坤想了想，慢慢地说：她会告诉你的。”
“她不会。”相淑仪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肯定？”
“当然二“相淑仪说，“我了解她。”
王坤的神情忽然松懈了，由衷地说：谢谢你，小相。”但相淑仪摇头。相淑仪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当真的。”相淑仪看着王坤的眼睛，“你还有七天时间。”
“谢谢你。”王坤说：这足够了。”
七天的时间能改变什么呢？
那日回门虽然待了客，但是新娘没有出来敬酒，新郎也只是在客席露了个面，就再无踪影。而身怀有孕的相淑仪，却劝说着韩伯母。结婚大喜，出现这样的事，谁也难以料到，还得想开一些，把场面撑下来，待贺客散去，再从长计议。
韩伯母固然难受，但韩素瑶的几位姐姐、姐夫也并不轻松，他们主动分担了喜宴的各个部分，为所有要求新郎、新娘出来敬酒的贺客编织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些贺客就开几句荤样的玩笑，姐姐、姐夫也就哈哈笑过，无伤大雅。
内情除了当事人外，别无人知，何况姐姐、姐夫们也并不想让外人知道韩素瑶的想法。
倒是王坤，在大部分贺客人席之后，他从酒家退出，关照餐厅部即刻送一桌饭菜到韩家，就匆忙而去。
韩家虽然还坐着韩伯母、相淑仪、王坤的父亲王先瑞以及闭门不出的韩素瑶，但正如王坤预料的那样，这几个留居家中的人谁也没有心情吃饭。特别是王坤的父亲，心里尤为难受。他从江南赶来参加儿子的婚礼，却不曾想婚事竟会一波三折，办成这个样子。他心里虽然庆幸尹华没来，但却有着深深的忧虑：韩素瑶的离婚肯定与自己的儿子有关，否则以王坤那样架驾的个性，他会不顾众人的目光而苦苦求着韩素瑶开门么？
想自己与尹华多少年来，也未曾令他有过如此的委屈，而今，他甘心受责，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是韩素瑶的新郎么？
王坤是他们惟一的儿子，他和尹华虽然对王坤先后弃学弃职，最后竟然走上经商道路，一百分的不赞成，但是儿子大了，儿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再也不是他们膝下环绕的儿子了，那么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对于儿子的选择J他们除了观望并祈盼他成才之外，又能怎样呢？
这次儿子结婚，他和尹华兴奋无比，端详着儿子寄去的婚照，一遍遍地看个不够。他们从信中得知韩素瑶也是个大学生，心里的γ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希望儿子过得好，是他们俩人共同的心愿，而这心愿的实现，在他们想来，必定要有相当的学识和良好的教养。韩素瑶是个大学生，家里虽有姐妹六个，但其中有四个都是大学生，这虽然不能说是家世渊源，但亦可说明韩家具有良好的家教。
然而尹华的身体一向不好，这千里奔波的事王先瑞就一力承担，他不想尹华再得病，人已经老了，他更渴望她能与他长相守，伴终生，他心底的那份柔情并不比他结婚的儿子少。
可是婚事出了偏差，眼看亲家母独为难支，虽不曾对他多有责备，但他又怎能心安？然而他眼所有人都一样，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子王坤也不合作，任他怎么间，王坤是徐庶进曹营一一一言不发。医学讲究对症下药，可是王先瑞摸不到脉路，解救的良方究竟在何处？
王先瑞苦思冥想。
王坤已经在韩素瑶的门口说了许多话，但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酒家的饭席也送来了，但他们谁又能吃得下？尽管相淑仪已经对韩伯母说素瑶只是要离婚，除此之外她不会干任何出格的事，但韩素瑶总是把自己关在里面，谁的心里能安然？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痛苦，王先瑞就觉得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帮他一把。王先瑞走到了韩素瑶的门前。王坤只叫了一声爸，就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个人就那样站着，谁也不说话，良久，王先瑞才道“素瑶，我有话说。”
门里面没有任何声音，门外面的两人静静地等了一会”，王先瑞说：“素瑶，你在昕吗？”
门在他们的面前拉开。韩素瑶一件墨绿的长外套罩襄全身，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韩素瑶苍白的脸色在墨绿的罩衣下，更显得清淡如雪。
韩素瑶叫了一声“伯父”，王先瑞大大怔住。昨天他还听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叫他爸但一夜之间，她已然换了称谓。
王坤仿佛并没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变化，他只是趋前低叫了声“素瑶”。但韩素瑶全然没听到似的，只是看着王先瑞，说“伯父，您有什么话，我在听。”
势到如此地步，王先瑞除了长叹一声，还能怎样？
“我知道是我儿子对不住你。”王先瑞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你能为你母亲着想么？她连一口水都未进。”他看着她，又道“还有小相，她一直陪着你母亲。”
相淑仪一来就能叫开门，给所有叫过门的人都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韩素瑶不与家人开门，但却开门给相淑仪，足见她们的交情。王先瑞提出小相，也就是要缓解屋中的压力，韩素瑶不出来，谁也放不下心。
韩素瑶虽没有说话，但她的脚步却迈向母亲的卧室，眼看着她那操劳了一辈子的妈妈，还有坐在一旁的相淑仪，韩素瑶忽然心酸无比，软软地说：川妈，我们都去吃饭，好么？：“在这样的时刻，谁又能说不好呢？
，可是这一顿饭却味如嚼蜡，在座的五人，没有一人能吃出些味道ι韩素瑶扶着她母亲去卧室。在卧室里，她说：月妈J您先睡会儿，别为我担心。我……我对不住您。”这一句话说完，韩素瑶已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说：我会好好活着，以后我再告诉您。妈，别想太多，答应我睡会丁韩素瑶看着她母亲，直看到她母亲终于点了头，她才离开卧室，在客厅，王先瑞那花白的双鬓使韩素瑶心里颇为不忍，但静了静，她还是说道：伯父，这几天让您费心τ，我很抱歉。您去歇会儿吧。您放心，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这些话韩素瑶说得很慢，但王先瑞却昕得十分伤感。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老的说不清这里发生的事，老的也弄不懂该如何去理解年轻人的心思。
世事白衣苍狗，纵然变化万千，也由它去吧。王先瑞出门截车，到梅园安歇。
现在屋里只剩了相淑仪和王坤。相淑仪正要说话，却听韩素瑶道“你能留下来陪我么？”
相淑仪正待摇头，却昕得王坤说：素瑶，你就那么恨我？”
韩素瑶不说话，只是看着相淑仪然后走向她自己的房间。
眼看着王坤紧随其后，相淑仪想着韩素瑶的请求，心里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去陪她。
她毕竟已结婚，王坤毕竟还是她的丈夫，有些事，有些话，他们俩人倒好说，外人谁又能评出个理直理曲？婚姻的事，也只有那局内的两个人知晓。要自己过去陪她，却撤了新郎，那算什么事？
韩素瑶和王坤都已进屋，但门敞开着。王坤伸手去关门，但韩素瑶却说：你出去。”
：素瑶。”
“你出去。”韩素瑶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王坤却定定地看她，缓缓叹道：也好。”王坤看着客厅里的相淑仪，征询地说：小相，你能不能进来帮我一个忙？”王坤的眼里交织着难以言说的痛楚和矛盾，使相淑仪明白他本不想她进去，可是却不得不让她进去。
一股莫名的悲凉从相淑仪心里升起。她走进韩素瑶的房间。门被王坤关上了。韩素瑶坐在床边，王坤给相淑仪拉过来一把椅子。相淑仪也坐了，王坤靠着写字台的桌边，站着。
屋里忽然静下来。相淑仪瞪着王坤身边的另一把椅子，王坤望着韩素瑶，韩素瑶却转脸看着窗外的楼群。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几朵白色的云彩偶尔从天空飘过，悠然悟静，却带着几分忧伤。住宅区的绿化带和小公园里，绽开着大片的黄色秋菊、婚红的玫瑰、紫色的大丽花，绚丽拥挤的热闹中却透出几缕凄凉。空旷的地面上，秋风袭来，黄色的树叶翩然而起，平展展地浮起又荡开，像飞动的蝴蝶，盘旋着，落下来，然后又飘起。
无根的落叶，沉下又浮起，就为了能飘得更远么？
没有人说话。相淑仪觉得空气都不再流动，心里憋得越来越难受停滞的气流终于被王坤打破。‘王坤说：跟我回家，素瑶。什么事我都应你。我们回家再说。”
相淑仪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本杂志翻看。
王坤说：素瑶，今天无论如何你要跟我回去。”但韩素，瑶不吭声，王坤就伸手去捉韩素瑶的手臂，还没捉到，韩素瑶就吼：别碰我。”王坤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忍耐地说“跟我回去，我绝不碰你。”他看着韩素瑶，也等着韩素瑶说话，但韩素瑶一言不发。二屋里又静了下来。好久，王坤又道：你要我怎样？素瑶你说。”但素瑶什么也不说，王坤的声音就高起来，“你到底要我怎样？素瑶你说话。”然而这话落，他又咬住了自己的牙齿，张口深吸一口气，轻轻说“你可以叫人陪你同住王坤的声音在这一吸气间，已低了下来。但韩素瑶依然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