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
昔日有个男子,刚举行戴冠仪式[日本古时男子举行戴冠的仪式]。在都城奈良春日野附近的村庄里,他拥有自家的领地,他常到那里去打猎。这村庄住着一对文雅而又标致的姐妹,此男子无意中从篱笆缝隙里窥见她们。他没想到在这荒凉的村庄里,竟然住着看似无依无靠的两个美人,不由地心荡神驰。于是,此男子就将自己身披的信夫[今福岛县]产绢制的猎衣切下一小角,在上面写了一首歌,赠给姐妹俩。歌曰:
春日野遇紫花草,
激越恋心如潮骚。
他虽年轻,说话却一派大人的口气。
两个女子大概也觉得如此咏歌相赠,颇富情趣吧。于是,借用古歌之意,答歌一首:
君心何故如潮骚,
我心难免受纷扰。
昔日的人尽管年少,却已尝试即兴咏歌,以表达风流的情怀。
第二段
昔日有个男子,在都城奈良迁往新都城平安京,奈良当地居民已迁走,新的平安京的住户尚未建设完备之时,与家住新都城的西京一个女子邂逅。此女子的秉性和相貌,皆比世间一般女子优秀。她非但姿容秀美,尤其有一种高雅的气质。她似已有情人,而非独身。此男子却对她产生了真诚的爱,就去造访她,与她叙说种种话题。此乃春雨连绵的三月初,不知此男子回家后作何感想,他吟咏了以下一首歌,赠给女子:
不眠不寐思通宵,
望断春雨恋慕娇。
第三段
昔日有个男子,将一些可制成羊栖菜食品的海藻,赠送给了他所恋慕的女子,并附赠歌一首,歌曰:
若能排遣相思苦,
曲肱卧葎又何妨。
这是二条皇后尚未侍奉清和天皇之前,还是普通身份的女子时的事。
第四段
往昔,皇太后住在都城的东京五条附近。在其西边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住着一名女子。有个男子,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恋慕这个女子,只因偶尔邂逅,一见钟情,交往日久,情意渐深。不料那年正月初十过后,此女子忽然迁居他地,销声匿迹了。此男子四处打听,方知她已在宫中。他不能随意前去造访,痛苦万状,送走了难熬的日月。
翌年正月,梅花盛时,此名男子想起去年这段往事,遂到女子所住的皇后宫邸西边对面的那幢房子去寻访。可是,女子已不住在那里了。他时而伫立眺望,时而坐下凝眸注视,只见周遭环境已非昔日的面影。此男子不禁热泪潸潸,倒在铺着地板的荒凉的宽阔廊道上,直至冷月西沉。他回忆起去年的热恋,咏歌如下:
月是去年月,春仍往昔春;
我身虽依旧,人面何处寻。
到了天色微明时分,此男子才哭着回家去了。
第五段
昔日有个男子,背人耳目,与家住东京五条附近的一个女子私通。这是一桩未经父母许可的偷情事,他进女子家,不能公开走正门,而是从乡间孩子们踏破的土墙缺口进出。此处本来是很少有人看见的,可是随着他进出的次数增多,女子的父母难免耳有所闻,于是他们在这爱恋的通道上,每夜都派人值班警戒。因此,男子尽管去探访,也无法相会自己的恋人,无可奈何只好折回家去了。此男子悲伤地吟咏了如下一首歌:
不为人知恋路峭,
惟盼守者盹通宵。
女子听说此事,埋怨父母太无情。但是后来,大概是女子的父母可怜他们吧,允许他们会面了。据说,其后她父母又听见世间流传此男子又悄悄地与那女子私通,遂令她的长兄来把守了。
第六段
昔日有个男子,与一个由于某种缘由而绝对不能公开结婚的女子私通,并且持续了好几年,这期间,此女子并不嫌弃这男子。最后此男子与女子商定好在一天黑夜里,由男子将此女子偷出来。他们在朦胧夜色下,双双逃走了。他们沿着芥川川畔一路走去,女子看见路边草上露珠在闪烁,便问男子:“那为何物?”然而,前途渺茫,加上夜深人静,男子哪儿还有心情从容回答呢。
两人潜逃中途,忽然雷声震天响,接着下了倾盆的大雨。男子看见附近有一处荒废了的仓库,却不知这里面有妖魔鬼怪,就把女子隐藏在仓库里,自己手持弓,背负着箭筒,站在门口守护。他一心盼望着早些天亮。此时,鬼怪早已把女子一口吞噬了。尽管女子当场“哎哟!”高喊了一声,但是这呼喊声被雷声所淹没,男子压根儿就没有听见。
好不容易待到雷雨停息,天色渐明,男子向仓库里窥视,却不见他所带来的那个女子,便顿足捶胸,号啕痛哭,但也无济于事。男子无计可施,咏歌一首,歌曰:
君问如玉为何物,
我愿伴君似露珠。
这是发生在二条皇后还是在其当女御的堂姐的宫中担任侍从时之事。当时的她气质高雅,姿色秀丽。曾有个男子偷偷地将她背起,欲逃出宫外。这天,她那身份还很低微的哥哥堀河大臣藤原基经及其长子大纳言国经,正好进宫,途中听见一个女子哭声,便把他们叫住。只见那人背着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妹妹,于是他把妹妹带了回去。上文所说的妖魔鬼怪,就是暗指此事。如今的二条皇后,那时还很年轻,还是一般人的身份。
第七段
昔日有个男子,在都城无法住下去,便迁至遥远的东国。其时,他途经伊势和尾张之间的边界海岸,眺望着涛涛的白浪,咏歌曰:
悲恋往昔不复返,
欣羡浪涛能回还。
第八段
昔日有个男子,觉得住在都城很难受,决心到东国,去寻觅自己的栖身之地。于是,他偕同一两个友人出门旅行去。在途中,他眺望着信浓国浅间山,但见烟云袅袅,便咏了一首歌:
袅袅烟云浅间山,
远方旅人多愁叹。
第九段
昔日有个男子,认为自己在都城是个无用之人,就不想呆在都城,决心到荒凉的东国,去寻觅自己的栖身之地。不消说,此男子是偕一两位友人同行,然而他们当中却没有一人能担当东国之旅的导游。他们一路茫然地走去,辗转来到了三河国名叫八桥的地方。
此地方之所以叫八桥,乃因河流的分布犹如蜘蛛爪状,河上架着八道板桥之故。一行人在河畔的树阴下,下车就地而坐,吃简单的干粮。河岸边上绽开美丽的燕子花,景象十分雅致。目睹此番情景,有人建议:“我们不妨用‘燕子花’这几个字来咏歌,咏出我们的旅愁吧。”此男子便按此意咏歌曰:
抛却华装与爱妻,
跋涉远游好孤寂。
于是大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思念都城的恋情,个个潸然泪下,泪水把膝上的干粮都濡湿了。
接着他们继续旅行,来到了骏河国。
他们向著名的宇津山行进,遥望前面的路,只见即将步入的山路上,树木葳蕤,光线昏暗,山路越来越狭窄,再加上这一带的常春藤、蔓草杂乱地生长着,不由令人感到胆怯,觉得自己真的遭遇到意想不到的苦闷之事了。正在此时,只见迎面有位山中的修行僧走了过来,问道:
“你们为何走到这深山老林来?”
大家吃了一惊,好生仔细地将僧人端详了一番,原来此乃在京城时曾相识的山中修行僧。于是,男子写了一封信寄给那片刻也难以忘怀的都城中恋人,并托修行僧设法送去。信中附歌曰:
骏河宇津山路深,
梦境现实未遇人。
仰望富士山,在五月末的炎热时令,富士山顶上还复盖着皑皑的白雪。男子又赋歌曰:
富士不识时令迁,
皑皑白雪积终年。
若以都城的山相比,富士山的大小足可比得上二十个比睿山。其形状像个研钵,确实很美。
接着再继续行进,来到了流经武藏野与下总交界地的大河畔,这条大河名叫隅田川。
此男子与其他人一起站在河岸边,亲切地交谈,回想一路走来,竟来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这时,蓦地听见船夫扬声催促道:“喂!请你们快上船吧,天色已黑啦!”
经船夫这么催促,大家虽说都上了船,但各自似乎都满怀旅愁,毕竟在舍弃的都城里,都还有各自难以忘怀的人,都各自暗中叹息。
适逢此时,只见一只白色的水鸟浮游在水面上捕鱼。这水鸟只有嘴和爪子是红色,身体有鹬鸟那么大。这种水鸟在都城里未曾见过,他们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于是,此男子询问船夫,船夫答称:“那是都鸟呀。”男子遂咏歌曰:
都鸟应知都城事,
我家伊人又何如。
船里的人听了这首歌,不禁热泪盈眶。
第十段
昔日有个男子,困惑地辗转到了武藏国,与当地的一个女子相恋。女子的父亲要把女儿许配给别的男子,女子的母亲则一心想为女儿招来一个可靠又有身份的女婿。其个中缘由是:父亲乃平庸无奇之人,母亲却是拥有闻名于世的藤原氏血统的女子。缘此,母亲希望将这个人品高尚的、从都城流浪到此地来的贵公子招为女婿。于是母亲就吟咏了一首歌,赠送给这位她认定为未来女婿的男子。此女子家住入间郡御吉野村,女子的母亲相赠此歌:
御吉野村飞鸿雁,
一心仰慕为君鸣。
此未来的女婿答歌曰:
优雅雁鸣诚可爱,
情深永志不忘怀。
男子纵使游荡到遥远的乡间,总还是不断出现这种风流艳事。
第十一段
昔日有个男子,去东国旅行。他在旅途中给都城友人寄赠歌一首,曰:
纵令相隔九重天,
行空月儿总还原。
第十二段
昔日有一个男子,悄悄地把人家的女儿诱骗出来,带着她逃到了武藏野。这时候,此男子虽说不算是真正的强盗,但这毕竟还是盗贼性的行为,因此遭到地方官的追查逮捕了。不过此前此男子已将女子藏匿在草丛中,独自逃走时被抓住的。但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此男子已被逮捕,还继续在野外寻找他们。人们说:“此贼人肯定躲在荒郊野岭。”于是试图焚烧草丛,以逼迫他们出来就范。躲在草丛中的女子听见他们的谈话,伤心地咏了一首歌,歌曰:
请勿焚烧武藏野,
夫君与我匿草丛。
人们听见咏歌声,就把此女子抓住,连同先前逮着的男子一并带走了。
第十三段
昔日有一个流浪到武藏野边缘地方的男子,给他从前颇亲近的、居住在都城的一个女子,寄来一歌牌,歌牌上写道:“直言难为情,不说又痛苦。”套封的背面只署了“武藏镫”几个字,后来便杳无音讯了。于是,此都城女子咏了一首歌寄给他。歌曰:
我既已许武藏镫,
不访来访皆揪心。
男子读了这首歌,万般痛苦,便答歌如下:
来访不访皆招恨,
形同相思病死人。
第十四段
昔日有个男子,漫无目的地流浪到遥远的陆奥国。此地有个女子,也许觉得难能遇上都城的男子的缘故吧,一味向这男子表示恋慕之情。于是她作歌曰:
欣羡成双蚕情痴,
不愿苦恋折磨死。
此女子不仅在人品方面,就连咏歌也是土气十足。此男子也许是可怜女子这分心吧,他来到她的身边,与她共寝了。不过,天未明,男子起来就要回去。女子依依惜别,咏歌一首曰:
夜半鸡鸣过早催,
天亮瞧我泼桶水。
女子不忍分离。过了些时日,男子还是返回了都城。他给女子临别赠歌:
栗原姐齿若人化[姐齿是栗原地方的一种松树名],
偕同返京何足挂。
此女子不解歌意,反而十分高兴,总对人说:“他在思念我呢。”
第十五段
昔日有个男子来到奥州,悄悄地与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庸人家的妻子私通。不可思议的是,此女子的仪容不像是个村妇,似是个有来头的人。此男子遂咏歌曰:
信夫山路悄悄觅,
只为明察人心底。
女子觉得此男子的人品和作歌都无比优秀,然而自己竟曲身住在如此无法形容的落后地方,实是无可奈何,只好谦恭,连答歌也不作了。
第十六段
昔日有个男子名叫纪有常,他曾侍奉过三代天皇,显赫一时。但到了晚年,随着时势的变迁和权力的更迭,他渐渐潦倒,沦落到比一般宫里人都不如的地步。他人品高尚,心灵美,爱高雅,非同一般。但他不识处世之道,生活虽贫困,却依然是当年荣华富贵时的心境,缘此,与他多年相伴的妻子,对他的爱情也逐渐淡薄起来,最后削发为尼,迁居到了老早就当了尼姑的姐姐那里。
妻子就是这种性格的女子。且不说纪有常表面上如河,实际上此前他们就不曾有过实际的和睦生活。然而,她一旦要离家远去,又不免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心中油然生起哀愁之感。他想对她有所表示,但无奈手头拮据,连饯别也无法办到。思虑再三,一筹莫展,只好写一封信寄给平素比较亲近的友人,信中写道:“缘此,妻子最后出家了,我连略表寸心也办不到。就此送别她,乃将遗憾终生。”末尾附歌一首,歌曰:
屈指历数结发缘,
不觉虚度四十年
他的友人读了信,对他十分同情,不仅给他送去许多衣服,还给他送去了寝具。并附歌一首,歌曰:
常年相伴四十载,
夫人可曾感君怀。
纪有常高兴地答歌曰:
天之羽衣屈尊至,
内人岂敢接受斯。
他以不胜感谢之情,又追加一首歌曰:
秋至疑为露濡袖,
却原来是泪未干。
第十七段
有个久未来访的人,在樱花盛开时节前来赏樱了。缘此,这家女主人咏歌曰:
樱花自古易凋落,
今日盛开迎稀客。
来客答歌曰:
明日将会飘香雪,
不会消融正是花。
第十八段
昔日有一个比较任性的女子,有个男子住在她家的附近。她听说这个男子颇独钟女色,还擅长作歌,便思忖着:要试探一下此男子的风流情愫如何。于是她折下一枝即将凋落的菊花送到男子那里,还附了一首歌:
白菊衰颓现红丝,
恰似降雪压弯枝。
此男子佯装什么都没有察觉,答歌曰:
白菊似雪缀红丝,
折花人袖宛如此。
第十九段
昔日有个男子,与宫中任职的某贵妇的一个侍女相爱。但不久,两人分手了。然而,他们两人在同一个地方当差。因此,女子每天都看到此男子。可是,男子却佯装不知她在这里的样子。于是,女子就咏歌一首相赠,歌曰:
感情疏远诚可怜,
遥见欲语难启言。
此男子答歌曰:
来去匆匆似行云,
寄身山中风暴勤。
男子流露出怨恨之意。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风流多情的女子,实际上她身边有许多情郎。
第二十段
昔日有个男子,遇见一个住在大和国的女子,情投意合,彼此相思,最后两人同居了。但男方在宫里当差,不能久留在她身边,便与她告别返回都城了。时值三月,在归途中,此男子发现嫩枫叶丹红且美,遂折下一枝,连同自己吟咏的一首歌,于途中托人送给此大和国女子,歌曰:
为君折下春一枝,
真心尽染秋枫赤。
此男子返回到都城后,大和国的女子派人给他送去一首如下答歌:
君心何时染秋色,
故里似乎无春歌。
第二十一段
昔日有一对男女,彼此热恋,如痴似醉,两人均无轻浮之念。可是不知怎的,竟因一丁点感情上的龃龉,女子就觉得夫妻情感生活之痛,决心弃家而去,临行前,她在家中某处题下了如此一首歌:
出走人言心轻浮,
谁知隐私实痛楚。
此男子读了她留下的这首歌,埋怨她何苦如此,他对她为何下如此决心,百思不得其解。他伤心地痛哭起来,走到大门口,东张西望,不知上哪儿才能找到她,漫无目标地寻找,无济于事,只好又折回家来,咏歌一首曰:
相思折磨枉自苦,
莫非怨我不倾注。
咏罢,他陷入痛苦的沉思。接着又咏道:
远走可曾思念我,
倩影总伴我坐卧。
此后此女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后来大概忍耐不住,便托人捎来如此一首歌:
纵令远别情依旧,
莫让忘草把心揪。
此男子答歌一首,曰:
闻悉君心栽忘草,
情系于我乐陶陶。
不久,此女子就回到男子身边,两人的感情比过去更加融洽了。可是不久此男子又咏歌曰:
惟恐君心把我忘,
此比往昔更悲伤。
女子作了一首答歌,倾诉了自己心中的苦闷,歌曰:
我欲飘然随云去,
销声匿迹免君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