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感情的部分也是我一笔糊涂的账。我和第一个男友,也就是我的前夫,是大学同学,我们从那时就开始交往,这中间一直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虽然感情平淡,但我没有太多质疑,甚至觉得除非有变故,要不然这辈子大概就这么跟这个人了。毕业后,我去日本读书,他则和其他女人厮混在一起。事情曝光之后,他急着辩解:“因为寂寞才和她在一起”、“这关系只有性没有爱”,我当然无法接受这个说词,最后下定决心和他分手。
恢复单身后,陆续交了几个男朋友,但却总是无法深入交往。
往往面临更亲密的关系时,逃开退缩的总是我。当然,也有让我体会爱情深刻滋味的时候。但是,当我决心认真投入一段感情时,事情却不如我所预期,我决心要付出的那个男人突然避不见面,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好面子又倔强的我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不愿痴痴地等他,于是我做了一件事,至今让我后悔不已的愚蠢决定。
在怎么都理不出头绪的夜晚,我慌乱了,我把前男友(现在是前夫)找来,问他:“还想不想跟我结婚?”他猛点头说:“想!”我说:“如果想结婚,明天就去办公证,否则过了明天就永远别再提这件事!”我急着做一个了断想挥别过去,切断那个男人带给我的混乱与伤痛。唉!毕竟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诅咒,到头来我仍旧是步上母亲及二姐的后尘,做了和她们一模一样的事情,就是以结婚来逃避一切。当然,结果是可预知的,我曾将准备结婚的讯息,在心理治疗时告诉医师,那时他担心的表情似乎也在说明这一切。
事后证实了医师的担心。和前夫的婚姻维持不到一年就告破裂,虽然导因于他告诉了我父母我一心想隐瞒的病情,但我想即使不为这件事,将来也会有其他的问题让我们的婚姻破裂,因为实际上,我跟他结婚不是根基于爱!
得知诗雨准备结婚的消息,我是忧虑多过欣喜的。在极度慌乱的情形下所做的决定,婚姻只是她感觉快要下沉时,随手所能抓到的浮木而已,并不能帮她解决问题。就如她母亲、姐姐的下场一样,婚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另一个混乱局面的开始。
处于忧郁状态时,诗雨通常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内发呆,有时全身抖个不停,症状厉害时甚至蜷缩在房间一角,慢慢等待着情绪过去,这是她和自己忧郁症相处的方式。这种忧郁的过程,感觉上像她自己静悄悄地退回心灵一角,然后拉上布幔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这个方式在只有她一个人时,都是行得通的,这是她自己忧郁情绪的出口。可是婚后是两个人的世界,不再可能提供这样的空间和机会,她没有地方可退。一旦情绪找不到安顿的地方,只有暂时先压抑下来,但对忧郁症病人而言,这样的情绪又能压得住多久呢?于是,在短短不到一年的婚姻生活中,诗雨又自杀了好几次。
多年来,她一直将自己的病隐藏得很好,家人虽然知道她在看病,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大问题,直到她自杀的事经由先生告诉了父母,家人发觉事态的严重。母亲一开始的反应是焦虑、不知所措,父亲则是一概否认,不愿接受事实。另外,姐姐们也加入行列,交相指责她的不是,家庭的风暴一触即发。除了必须独自忍受自杀获救之后的虚软无力之外,她还得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去安抚她家人焦躁的情绪。双重的压力下,诗雨的忧郁更显严重,让她再度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这时治疗的瓶颈就产生了:
她在心理治疗中难能可贵的进展,前功尽弃了,家属又将她拉入忧郁的旋涡中,过去种种的负面经验又涌上来。从诗雨的例子,可看出家属在忧郁症治疗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
诗雨一直不能从家人身上获得正面的支持,这是后来我认同她对家人采取疏远方式的原因,我也比较能理解她执意对家人隐瞒病情的苦衷。因为面对忧郁时,自己一个人再痛苦她都有办法撑过去,可是一旦家人介入,事情便变得让她无法招架与应付。
诗雨对父母亲的情感是相当矛盾错置的,一方面埋怨父母对她的负面影响,另一方面却又对他们充满了关心和不舍,她一直都只敢表现出关怀的部分,怨恨的部分则压抑了下来。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我曾鼓励她将恨的情绪表露出来,还原这方面的情绪,即使发泄的对象不是针对父母亲。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错置的情绪会让人产生矛盾与冲突,而这个冲突如果自己无法平息,便会从另一个脆弱的缺口中冲破内心的防线,这就是她会选择以自杀来平复所有纷乱的原因。不过,她还是没有办法这么做,无法克服这层心理障碍,她害怕因此而伤害到别人,造成无法弥补的憾事,这是她内心最深的恐惧。也许这和她小学时所发生的一件事有关吧!
我的人生有几个重要的转折,这些转折对我的影响可说是非常深远,有的是好的,有的则是无法补救的错。例如接受心理治疗就是其中较好的经历,医师对我最大的帮助,应该是协助我重新寻回自己,鼓励做回我自己。他让我更清楚为何我想选择自己一个人过活、想自我放逐的原因。但是我的家人却不明白,也不谅解,觉得我老是和自己、和他们过不去,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与困扰。
他们很难理解,当我忧郁的时候,内心是何等悲伤痛苦,就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只想躲起来静静地舔着伤口,等待疼痛消退下去。
和先生离婚后,自己一个人在外租屋居住,对我未尝不是好的转变。虽然当初做了错误的决定,但是离婚给了我修正的机会。
现在,我很享受自己独处的时光,可以完全做回自己,不再需要压抑,也没有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压力。
另外,还有一件发生在小学的事,让我至今难忘,自责不已。
小学五年级时,我是班上的班干部,负责对同学收取和发放图书馆的借书。有一次,收回的书数量就是少一本,在我仔细核对和查询后,直觉就是班上一位女同学没有交回。这位女同学平日饱受同学欺负嘲笑,我也常会挺身而出替她解围。但是这一次,我却毫不客气地指责她,逼她交出该交回的书,但是她仍然坚持已经交回,即使我再怎么责怪逼问,她仍是含着泪水低声地说:“我已经交回去了。”声音无助且委屈,我永远都记得这一幕。最后,真相就在我的书包里,原来少了的书就在这里!错的人竟然是我而不是她,但事后我却没有勇气向她认错、跟她道歉。尔后,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跟她说声“对不起”时,她早已经转到别的学校去了。人生当中有些遗憾是可以弥补的,有的则会让人抱憾终生,这件事,未能及时地认错、道歉就是我无法弥补的遗憾。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便不断地责怪自己,不时地回想过去是否也曾经这样地伤害其他同学,而我的个性从此变得容易无端自责。
严医师曾针对这一点分析过我的个性,他认为我现在与人交往总是过度客气有礼,唯恐触怒他人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事件的影响,害怕因为话说得太快、太直接,伤害到他人而不自知。
SignificantOthers
诗雨的心理治疗至今已有三年多了,这期间她的状况不断,身边包括她的家人在内,都承接不住她的忧郁,也一直都无法理解和包容。和我的关系反而比较稳定,对她提供一个长期而稳固的治疗经验,这经验不但要稳定而且必须是够好的(goodenough),因为对长大后的她而言,“够好的”的客体才有可能成为“重要的他人”(significantothers)。这时我说的话对她才有影响力,才能逐渐将和我之间良好的互动经验内化进入心里,成为人格特质新的一部分。
我们一生中“重要的他人”并不多,最初是母亲(或可说是母体),再来才是父亲、手足、好友、良师、配偶,这些人对你而言都具有相当的意义,也因此你才会受其影响。所以,当治疗随着时间拉长,心理治疗师渐渐成为病人的“重要他人”后,治疗所产生深刻的效果便会慢慢发酵。
因此,我再三强调,心理治疗一定要做和外面不一样的事,发生不一样的经验,而且这经验必须稳固持久且经得起时间或空间的考验。这就是为什么动力心理治疗的时间常常必须持续很久的原因,因为久了之后,建构出来新的经验才会渐渐凝聚而变得厚实,此时才足以撼动之前在原生家庭中长期所累积出来的情绪经验。如果时间太短,病人会觉得那只是偶然发生的好事,所有的事情一定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现在,诗雨已经不再出现类似原先心悸、发抖的情况,而且忧郁时也不会动不动就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这都表示她不像以前那么压抑自己的情绪。虽然,我不敢说有把握治得了诗雨的病,但最少可以帮她稳住情绪,让她比较有机会、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对她而言,这已经是跨出了一大步。希望将来有一天,她真的可以学会和自己的忧郁症和平相处,不再受它的干扰而影响到生活,我想,这对她来说就算得上“治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