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是一个十分随和、没有任何架子的人。我觉得他长得像甜点厨师,然而他却有着一种魔法般的气质。这不是指他的名声或者才能,而是另外一种东西,它让所有人都很乐意与他亲近。在开始的头几节课上,我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仔细、完整地聆听别人的演奏。他自然熟知每一首作品,了解它们的技术难关。但是在他的聆听中有着更深的专注力,好像他听到了超越吉他、超越演奏者手指,甚至是作曲家原意的东西,那是音乐的本源,是一些我们只能盲目跟从的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他只要说只言片语就可以神奇般地改变一个学生的演奏。也正因为如此,轮到我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害怕起来。在他面前我无处可逃。他就像是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先知。可我想知道我的未来如何吗?
在第一堂课上我选择了一个很谨慎的曲目,卡尔卡西的练习曲。我的手直发抖,而且椅子坐起来也不太舒适。我的演奏就是提了一个问题,就好像是摊开手掌问道:“你觉得我弹得如何?”
当我弹完,佩佩说道:“你很有才能,再弹些其他什么吧。”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舒气的声音都听得到。随后,我开始演奏《阿拉伯风格随想曲》,这是一首让亚伦在学院里跟着翩翩起舞、让我赢得了比赛的作品。我想象自己又回到了长岛那个户外舞台。当时这首曲子很成功,我那时真想再复制一遍那样的演奏,想以此来给佩佩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就像以前给《新闻日报》比赛评委留下的那样。如果佩佩愿意,他可以很轻松地为他的学生找到经纪人,从而使他们有了开启事业的可能性。
当我弹完,佩佩走上舞台坐到与我相对的椅子上。
“弹一个和弦,”他说,“任何一个和弦,但你要弹得很轻,非常轻。”
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盯着我的手指。
“现在稍微多一点,轻柔地,”他示意着,靠过来仔细地盯着我看。“现在中强,然后强。”
然后,他吃惊地看着我。随着音量的加强,我弹出来的音渐渐失去饱满度,变得粗糙、刺耳。佩佩站在那里,把手搭在我的右手上,来感知我的右手、手腕和前臂的运动状态。他像一个外科医生,又像一个雕刻家。
“你的演奏在这里出了问题,在中强与强的这段动态范围内。”他一边总结,一边用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肘内侧不断敲打。“什么东西阻碍了正常的运动。让我们来改掉它然后听听应有的效果。”
在这个星期余下的日子里,我和佩佩深入研究了我的演奏方式,我的演奏技术,我是如何将音乐概念转变成物理动作的。为了使我的手灵活起来,我已经做了无数的练习。可是,每当音乐变得响亮或是有力的时候,我都会紧张起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我要抗拒它们。我们必须逾越弹奏和表演之间那条看不见的边界。但是我一直都害怕独自面对这条边界。从我十四岁起就一直这样,每当我真要上台表演时,我都转向内心,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紧张地将自己与听众隔绝开来。
大师班的最后一天的傍晚,我坐在打着橘色灯光的舞台上。佩佩拿着他的吉他与我相对而坐,透过两片厚厚的眼镜片注视着我。
“当你弹的时候看着我的手。”他说,然后我和他同时演奏伊萨克·阿尔贝尼兹的《传奇》。他弹得很轻,他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在我的演奏的中心,就像是晶莹的水晶。我看着他的手指,想象着我弹出的声音是发自于他。我之前几天就弹过这首曲子,我在演奏这首曲子时总是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今天佩佩想再一次聆听这首作品,但这是照着他的意思改进过的演奏。他让我更自由一些,“抛开一切”。我弹着弹着就跟丢了,但他却径直弹了下去。他好像要把我带进那个我不曾知晓的境地,那个我害怕独自一人面对的地方。
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运动。随后发生了令我震惊无比的事情,就像两根震动毫无规律的琴弦突然奏出了美妙的调子一样。我和佩佩的演奏突然变得十分优美,而我竟然不知道这是出自于谁的手指。我突然涌上一股比任何怯场还要巨大的惊恐。我的手里正奏出一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我简直想要惊声尖叫起来。
“接着弹,别停。”佩佩轻声说。
我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优雅、松弛。我的惊恐退了下去,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感觉很享受演奏这首作品,我不知道音乐听上去究竟有多美,但是我却很享受。
走出有着厚重墙壁保护的琴房,踏上空无一人的舞台,面对无数充满期待的目光以及安静得只有钟摆滴答声的场面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小小的琴房虽然能把这些都排除在外,但是这样也会存在隐患。当你踏出那一步,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置身于舞台时,你就像是为表演注入了燃料,迸发出火花。当我们面对表演时,我们总是体会到恐惧,我们逃避承认自己是在表演,好像我们生命中的那部分时间根本不作数一样。我们会突然感觉自己变得很重要,这种感觉使我们诚惶诚恐。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于是我们试着隐藏自己,我们把最有价值的东西都藏起来,仅仅向人们展示那些我们无所谓的东西。我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音乐。我纠结于音符却不懂得如何释放它们,如何控制它们的音响,如何将它们在听众的心中塑形。于是,我既没有学会如何表演,也没有创造出鲜活的音乐,我只是弹奏出了一些夭折了的其他什么东西。我肘部的过于紧张只是一个表象,这个防卫性的动作表达了我对于把音乐给予别人而把自己掏空的恐惧,我害怕自己变得一无是处。而佩佩却通过与我一同演奏,不知不觉中打消了我的恐惧,释放了我的压力,使我心平气和地坐在舞台上,演奏音乐,只是表演。
当《传奇》结束,台下传来窃窃私语。我还没有从刚才的巨大冲击中缓过来。是的,我完全搞错了。六年前在吉他研习班,当我走上舞台前杰夫告诉我好好表演时,我完全会错了意。表演不是你的保护伞——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对于恐惧和激情的解放。你通过练习所积聚的一切以为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都通过表演解放出来。那是一种才能的绽放,是斗争和伪装的对立面。当我坐在台下听着其他学生演奏时,我发觉一切都改变了。所谓真正的表演,是给予,把自己的音乐给予别人。是的,这正是我所企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