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四点过钟才到达临山。雪梅走出车站,直朝卓为的老家方向大步流星地走着。心中默念:但愿没来晚,能见上老人最后一面。穿街过巷走完大道拐上乡间小路,步伐加快,还有百米左右就迫不及待地朝相距小路约三百米的那栋单家独户的两层小楼眺望着。一眼就看到紧闭着的大门上贴着一大张菱形白纸,身子打起了寒战,脚步还是不停地迈动,眼睛仍紧盯着那扇门。再拐往左面一条泥泞小路,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大门。
被四周田野包围住的这栋小楼一片死寂。雪梅推门进入第一眼见到的是门窗紧闭,光线暗淡,卓为的父亲坐在床边,面前一笼燃着的煤火。团团围坐着的四兄妹一个个面带愁容,气氛让人窒息。门声一响,第一个站起来说话的是卓为:“啊,来啦!”三兄妹几乎站起来异口同声:“嫂,你来啦!”父亲坐着一动未动,面部无任何表情。
雪梅此时已哽哽咽咽,眼眶充盈着泪水,慌忙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侧身低头答应:“嗯,来了!”然后小声地喊了声,“爸!”便用眼光四处搜寻,但不见老人的遗体,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看不出一点刚死过人的迹象。自己还是没赶上送老人一程,还是来晚了一步。她的心都碎了!
卓为看出了她的心思,站起来说:“没办法,赶在三天急葬,昨天在原来老邻居们帮助下简单地安葬了。葬在离奶奶不远的地方,以后上坟、挂纸方便些。不要想得太多了,老人患的是心脏病,是无法治好的。你坐这么久的车肯定很累,坐下休息会吧!”
雪梅一个穷学生,本身都还在靠国家提供生活费,能对这个家有何帮助呢?她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利用一天时间帮助拆洗床上用品,和打扫下屋里卫生。这些活做起来不累,也没花多少时间,因为屋里东西太少,几乎没什么可收拾的。床上的破棉絮和破衣烂衫稍加理顺即可。
两天后,她想起自己乡下的家,担心父母的健康,就挤出一天的时间回去看看。雪梅这次回乡下的家,五角钱一个的野菜粑都才买得起两个。这次回来向同学们借的路费钱都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清。为了赶时间,她马不停蹄,没多长时间就到达家门口。
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残檐断壁,烧得焦煳,接近断裂的几根横梁枕木孤单单地横穿在烧得黢黑的墙洞上,上无只泥片瓦遮盖,土墙黑乎乎、****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屋后一片菜园地也如刚经过一场打斗,踩得乱七八糟。唯独右边牛圈楼顶新盖上厚厚一层苞谷草和一层稻草。这副苍凉的惨状让雪梅惊恐万分,双腿抽搐。带着妹妹在外玩耍的秀忠告诉雪梅家被烧了,父亲救火摔断了左腿。雪梅在秀忠带领下走进牛圈楼,去看母亲和父亲。母亲告诉她,父亲还在楼上睡着。她上楼,父亲欠起身来坐着。她问:“爸,腿伤还疼吗?需要到卫生所或找中医治治吗?”
父亲说:“不用,我已托双会二爷挖来接骨丹包上了。开始那两天有点痛,现在已经不痛了。我告诉你,这次肯定是有人起黑心放的火。当时我不拼命救出点穿的、垫的盖的和吃的东西,这冬天怎么过呀?梅儿,你是放假回来的吗?”
雪梅说:“不是,卓为他妈妈死了,接到他电话我才回来的。我来看看你们,明天我还要回学校去。爸,天灾人祸是难预料的。烧就烧了,不要再去想它。只要人平安,你的脚尽快恢复,就算幸运了。至于是否有人放火的事,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再说了,说出来反而惹祸。”
父亲的确是很坚强的,他说:“我只是跟你讲,对其他人我不会乱说的。烧都烧了,讲也无用。等把这困难日子过完,有顿饱饭吃,我就上山去砍些小树,割几背茅草回来,房子就盖上了。倒是你那边的家真是多灾多难,接连就走了两个老的。你要多回来看看,多替卓为想想,这边你就少操心了。”
雪梅下楼了才想到包里还有两个野菜粑,把它拿出来放在灶火旁的一个小凳上,把身上仅有的一元多钱和两斤多粮票递给母亲说:“妈,我回去了!过年时我再来看你们!”
出了牛圈楼门还听见母亲的声音:“走这样远的路来,就这样空坐下,一点东西都没吃就走。不过烧得光光的,留你下来也找不到什么吃的,连歇处都没有。”
为了赶路,她没有回头去答母亲的话。一路上,她想的是坚持四年,等毕业了,工作了,想办法把两边家庭都接出去,摆脱穷山沟的生活。四年,就等这四年,就看这四年了。
雪梅回到地委办公楼二楼自己的小家,天已黑尽,卓为已把饭菜打好等着她。
饭后,卓为问:“亲爹、亲妈他们身体还好吗?过得怎样?”犹豫片刻后她说:“他们都很好,身体也不错。那边你就不要管了,抽时间多去这边看看吧。”她认为告诉他真实情况不但没好处,反而增加烦恼,就换了个话题,“车票买到了吗,是明天几点钟的?”
卓为说:“嗯,买到了,明天上午七点四十分的,是早了点。”接着带点玩笑地补了一句,“梅,真的就这么想回学校吗?”
雪梅深表歉意地说:“对不起!没办法呀,回来什么忙也没帮上。离校整五天了,明天肯定要在半路歇一夜,后天才能到校,这不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了。旷课多了,我赶起来也比较吃力,所以我真的想早些回去。好在离寒假不远了,放假我一定回来!”
卓为说:“我理解。一是耽搁学习。二是这一路颠簸,加上晕车又厉害,是够你辛苦的。是我对不住你啊!”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卓为把雪梅送上了车,又递给她几块钱。到达学校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五点过。晚饭后进入寝室,同学们都深表关心,问长问短,还争着把这几天的笔记拿给她抄,说有不懂的功课就问她们。她深深地感到了这个集体的温馨。夜静时,她小声地对借钱给她的那几位同学说:“真不好意思,出门时忙慌慌的,把钱掉在家里忘了带来,快开车时才发现。只好等寒假回去再带来还你们了!”
几位同学几乎同时说:“那点点钱,你还记着干啥?当时你走得急,只凑了那几文给你带去。你走后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很对不起你,你就别再提了。”雪梅心里想,这钱是一定要还的。
为了实现四年后的愿望,雪梅对学习抓得十分紧,一点不敢掉以轻心。雪梅因旅途劳顿体质又有所下降,导致感冒发烧,到学校医务室检查,诊断出患有青年性高血压和风湿性心脏病,她并没背什么思想包袱,觉得一切都无所畏惧。只要不影响学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尽管食堂生活和高中时期一样,照样定量低,吃不饱,她也从未动摇学习的信念和决心,从不松懈。
就在她争分夺秒,一门心思地投入学习的时候,收到了卓为的来信:“梅,本不忍心告诉你,让你为我悲伤难过,但我又无法抑制心中的郁闷和悲痛。我不给你写信给谁写呢?我不向你诉说向谁诉说呢?父亲于阴历冬月初三去世了。考虑到路途遥远,时间紧迫,我决定不通知你,带着三兄妹,请乡亲们帮忙简简单单地安葬了。遵照他生前遗言,与母亲合葬在一起。现一切都处理完,你不要请假回来了。寒假已快到了,非常盼你回来一趟。保重!”
寥寥数语,字字句句如沉重的磐石砸在雪梅心上,圧得她心发慌,喘不上气。信纸上的点滴泪痕像针一样刺痛着她的心。拿着信笺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呆滞麻木一阵之后,又想失声痛哭一场。雪梅提着书包出了教室,感觉身体已失去平衡,难以自持,靠在墙上休息了好一阵,才慢慢步入林荫中,此时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雪梅仰望苍天,竟然失态地呼喊道:“老天爷呀,我受够了!这叫过的什么日子!这日子哪年哪月才能出头啊!”
雪梅非常理解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卓为不通知她,一个人苦苦硬撑硬扛,完全是出于心疼她、爱护她,生怕影响她的学习。她绝不能辜负他的这片苦心,一定要振作起来,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荒疏学业。
雪梅大一上学期考试成绩比半期考试还要理想,基本全优。更让她得到安慰的是,她竟然上了德、智、体全面发展“三好”学生光荣榜,她激动得眼里噙着泪花。
放寒假了,师生们纷纷离校回家。要不是卓为的老家频传噩耗,要不是自己的老家被烧成一片废墟……她的原计划是这四年中尽量少回家或不回家,这样既有助于学习,又减少开支。
但现在,她的想法全变了,她比谁都想回家。考试一结朿,她就归心似箭。她意识到她和卓为正值多事之秋,时运不济。她和他之间的命运已经息息相关,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她怎忍心长时间丢下他不管不问,让他一个人去承受生离死别的折磨呢?有她陪在身边,即使帮不上什么忙,哪怕是看到她的一丝笑容,也会给他带来慰藉的。
想到这些,她在旧账未还的同时又添新债:仍然是向同学们开口,借足了路费。第二天到临山车站时天已黑尽,卓为早在那里走来走去等着她。他说:“昨天我就来等了几个小时,十一点过才回去。”雪梅完全相信,她了解卓为的性格。
分开时总觉得有千言万语,一旦聚首重逢,双方都有所顾忌,都怕往事重提引来对方的伤心和不快,就这样强颜欢笑地过着每一天,但又非常清楚双方都是愁情满怀,心事重重,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梅休息两天后,看到卓为上班仍然很忙,就一个人去了卓为老家两次。屋里一片萧瑟冷清,好在还有一笼燃得旺旺的小煤火,给这寒冷的小屋带来一丝暖意。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她试探性地说:“我觉得你弟弟妹妹三人住在那里,虽然宽房大屋,环境条件都不错,但由于单家独户,还是显得太偏僻冷清。尤其是夜晚,就这么几个孩子在家,还是不太安全。你有没有想过……”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没等她说完,卓为就说,“梅,谢谢你和我想在一块了。我想在公路旁找一户有地基的人家,由这家人负责人力、工时,把那房屋全部拆迁,搬运至新地址上重建一栋。这样,三兄妹就住一半,一楼一底,一进一出,共四间,另一半产权归拆建的一方。这事基本已定。我没时间去跑这些,两个兄弟已联系上一户金姓人家,是原来的老邻居。估计开年后就着手,不出一个月就可建成,他们就可住到街面上比较热闹的地方了,你不要太担心。假期本来就短,别想太多,开心点吧!”
听卓为这样一说,雪梅真的放心了。不几天就是大年三十,虽然家里什么都没有,但年还得过,年饭还得吃。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又是奶奶、父母刚离开人世的第一个年三十夜,怎能不团团圆圆地过个年呢?怎能让九泉之下的老人们不安心呢?两人商量之后,一次用上六张饭票,到地委食堂打来六个人的饭菜,就这样带着弟弟妹妹过了一个极为简朴又难忘的大年三十。虽然是五个人吃着六个人的饭菜,但雪梅总认为卓为和他的弟妹们没吃饱,因为那饭菜实在是太少了,怎么会够吃呢?
一天,雪梅偶然打开三抽桌中间的一个抽屉,发现里面竟然有几块糠壳饼干。她惊诧又好奇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又苦又涩,粗糙得可以刺破舌头和食管,真的很难下咽。她一切都明白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促使她等待着卓为赶快下班。卓为一进门,她就拿着糠壳饼干问:“你吃这个?吃了多久了?”
卓为有些尴尬,又装得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没吃多久呀!就是最近图好玩,想领点回来尝尝……”
雪梅本来就很为卓为的健康担心了,看到他那种满不在乎,不说实话的样子,心中又担心又气愤,但她尽量平和地说:“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这不是发给你尝着好玩的,是发给你治浮肿的,说明你现在已患上浮肿了。你把裤脚卷起来让我看看。”在雪梅的逼迫下,卓为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点轻微的浮肿。雪梅难过得不知道什么办好,但她又能怎样呢?
寒假马上就要结束了。雪梅回老家看望父母、妹妹和干妈。这次说看就真的只是看,她一分钱都没给老人们。她是真正的囊空如洗了。
雪梅没在父母那儿过夜,因为那一片废墟根本没她的容身之地。雪梅返校时,卓为把她送到临山客车站。临别时,卓为把手上的一块瑞士手表交给雪梅说:“梅,我对不住你,不但没照顾好你,还尽给你添麻烦。去年的三台丧事和母亲生前的几次住院,让我负债累累。公家的钱可以订个计划,分月分期地从工资里面扣,但私人的债就不好意思再拖了,我得尽快还清。我身上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唯有这块手表是块好表,至少可卖两百元。请你帮我带过去,找我的好友帮忙尽快处理掉,把钱寄回来。地委决定我和另外两名同志下放到区上,时间暂定三年,一星期后就必须到位。这是组织决定,我身为共产党员,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哪里需要到哪里,所以我也没给你说一声就答应了。真对不起!好在弟妺们改变居住环境的事也很快得到解决,他们还有点自留地可种,我会经常贴补他们些学习费用。梅,你就不用太操心,安心学习,注意身体!”
卓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雪梅几乎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临上车时,雪梅说:“乡下的生活更艰辛啊,浮肿问题一定不能掉以轻心!手表我一定抓紧处理,并立即把钱给你汇来。保重!”
雪梅到了学校,几经周折,把表卖了,把钱如数给卓为寄去。
三天后,卓为来信:“梅,钱如数收到,辛苦你了!要不是你帮忙带到那边去,在这里是没法处理的,而且也卖不到这个价。这下好了,明天我就把三位同志的债全部还清。我一下就觉得轻松多了,否则一见到他们,就感到难为情。欠债的日子不好过呀。不出三年,等我从乡下回来,欠人家的部分就能还完了。梅,请相信我,坚持几年把账还清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困难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千万保重!”
雪梅由衷感激卓为随时都是以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字字句句都充满着不屈不挠和勇往直前的雄心壮志,让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和向往。同时,也为他的忠厚老实,性格粗犷,不拘小节,不懂得照顾自己而担忧。一想到他身患浮肿,还要在农村待上三年,雪梅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无可奈何的雪梅,只有默默祈祷上苍,在这多事之秋保佑她的卓为逃过一劫,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