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一溜子房屋是坐北朝南的,夏凉冬暖,很适应我们平原上的人居住。这是七月,上世代80年代的某七月,不能复制独一无二却每天相似的旧日时光。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夏天某一天,和许多日子一样,堂屋里几个女人坐一起拉家常。南风很肆意吹着,热烘烘地停留在身上还没散去,另一束风迅速地包围过来,女人们说,真热啊,坐在家里也像坐在蒸笼里。女人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从中饭后她们就开始串门,找自己谈得拢的女人闲聊。地上铺了凉席子,放暑假的孩子大大小小或躺或席地而坐在上面玩耍,他们有他们玩的方式,不需要女人们看管他们。女人们谈的话题不外乎自己的孩子,男将(老公),田里的收成,村子里的奇闻轶事N次的版本讨论,她们用语言的表叙让时间一点点捱过去。
风是一点一点开始柔和的,吹在皮肤上乍一感觉风仍是发烫的,皮层下,分明有一丝丝清凉开始在身体里涌动,像一块冰块放入开水中,热气在面上固执着不愿冷去,而下面的冷气以相融的方式,慢慢渗透。一个女人说,已是黄昏了,趁天凉,我要去喊我家的男将,一起去锄会棉花地里的草。一个女人起身,其它女人相继拍拍屁股起身。
田间的路上,陆陆续续走过扛锄头的男人女人,脚下土地有发烫过的松软,已西下的太阳懒懒照在身上,已然没有白日的锐气,昏黄的光圈投射到人们身上,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一望无际青翠的棉田里,半勾着腰的男人女人,正奋力舞动锄头一下一下往前移,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锄一垄田出来。这么热的天气,中午在家里或浓密的树荫底下避暑,只有早晚才能下田干点活,对于农人来说,黄昏这段时间的清凉显得尤为可贵。
不远处,许多麻雀低空飞翔,从一块田飞到另一块田,间歇停落在扎在田间的电线杆上,彼此对话,欢快啁啁叫着。天边尽头,一抹夕阳柔柔地从农作人的脸上,移到身上,再移到脚踝高的棉花上,无限眷恋地在天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隐去。
男人女人下田干活后,小伙伴们吆三喝五地约好几个,就泥鳅一般溜出了家门,不一会便在村前的水塘边聚积成群了。一个个快捷地脱了衣服,将黝黑的身体投进水里去,水面的波光便碎玉琼花一般地荡开来,密匝匝的欢声笑语顷刻间升腾而起,将水面渲染得异常生动。水里折腾累了,又上岸折腾。摔跤、或寻些薄的石子打水漂,看谁的水漂儿打得多、打得远;或有带了狗来的,这时就将狗赶到水里去,看谁家的狗游得快。这样一直玩到太阳完全落山,家里的婆婆崴着个小脚在门口大声嚷嚷孙子回家,或者干活回家的父母顺路过来叫喊,这才慢慢地或匆匆地抱了衣物回家去。
炊烟是黄昏的另一景致。夕阳只有一束光停在屋顶或者淡淡投射地上,在家的婆婆开始弄晚饭,村里人一日两餐,中饭一般是十二点或者一点吃饭,晚饭却是在暮色来临的时候。一层层青黛色的炊烟,如薄雾透过围绕村庄的茂密树枝袅袅升起,像游动的轻纱抚摸着黄昏中宁静的村庄,炊烟飘过树尖,然后一丝丝向空中飘散。不一会,整个村庄像在这层薄雾中舞动飞扬,亦梦亦幻,如入仙境。
知了竭嘶底里的叫声已渐弱下去,家家户户堂屋的灯光次第亮起来。一个酷暑的黄昏完完全全被黑暗淹没,一个酷暑的夜晚即将来临。
吃完夜饭,已是八点多的光景,天灰蒙蒙的有些糊眼,夜色已经来临。男孩子换掉黄昏时游泳的湿衣,光赤膊,只穿一条短裤,提了几桶水,洒在自己屋前的禾场里。村子百来户人家房屋呈“一”字整齐排列,禾场成了大家夏天乘凉的好地方。水接触地面,一阵滋滋的声音,有少许灰尘扬起,热浪涌起来再沉下去,很快,水被大地吸收,地面上一片洁净,周围充盈了湿润的空气,很清爽,让人精神为之愉悦。然后,男孩子在大人的帮助下,抬出竹床,或者抬出专门夏天乘凉的木板,用两条凳子,在禾场里搁好,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到上面,很舒服地伸伸腿,和相邻的男孩儿神侃胡吹起来,开始享受他们暑期里的夏夜。
和男孩子相比,女孩儿夏夜里要麻烦得多。先是洗澡。女孩儿在大人收拾碗筷时,就着晚饭时婆婆用罐子温的水,用盆装了端往闺房里去。说是闺房,其实也就是正房后的拖房,阴暗潮湿,一年四季阳光难得照进来,仅有与邻家相隔的那片墙上开一扇小窗,因女孩儿天天打扫,才有了一点生气。女孩子身上汗渍渍的,却不能大肆洗澡,怕太多的水溢出来,房里地面无法吸收而成泥浆。女孩儿轻轻撩起水,过一遍身子,然后细细擦干净。在我的年少时期,上世纪80年代乡村的少女,还没有睡衣这个词的概念。于是,洗好澡的女孩儿拿出旧点的衣服,像白日一样正正经经穿好,衣小有一些掐,紧巴巴贴在身上,倒也能凑合。两家相隔的巷子里微微有风从窗子透进来,却被关着的房门挡着,无法对流,女孩儿刚洗好的身子,仍然感觉到皮肤的粘滞,背心窝又热出了一层细汗。
女孩儿跨出堂屋,夜色已经很沉,看不清女孩儿的脸,但她洋溢着青春的身段像黑夜里的珍珠,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吸引男孩子黑暗里热情的目光。女孩儿静静地在禾场里找一处地方坐下,很羞涩地抬起腿,把它搁到自家的竹床边上。男孩子因为有了女孩儿在场,他们说话的声音大起来,刚发育的喉结因为用力,像男人一样的音质有些粗犷,他们比起智力,猜起谜语,说起脑筋急拐弯,他们竭力邀请女孩儿也参加他们的比赛。其实男孩子女孩儿都是同一学校的,相同的年龄,热切的声音,让女孩儿矜持的心慢慢回归到本质,她们和他们交流,她们和他们说着青春岁月里的栀子花香,那些年少时的隐秘的内心,像星星眨巴着眼若隐若现,纯净的语言穿过黑夜,抵达到人的内心深处,因了青春,因了男孩子女孩儿彼此的默契,让夏夜变得温情无比。
村里的女人是家里的内当家,主劳力之一,她们只是偶尔在外吹吹风,就到屋里睡觉了,她们要养足精神,去对付第二天辛勤的劳作。男将们却不同,他们用天空作被,黑暗作蚊帐,在禾场里一睡就是天明。婆婆坐在堂屋门口,像男人一样背披一件大褂,光着上身,穿条大短裤,手摇蒲扇,两只干瘪的奶子像两只袋子挂在胸前,睡意袭来,婆婆的脑袋像鸡啄米一样升起落下升起落下,猛然惊醒,婆婆嘴里絮絮叨叨只有她自己懂的话,进屋去了。
夜,静谧极了。男孩子在女孩儿进屋后,挂着甜蜜的微笑已进入了梦乡,他们的身上,是父亲给他们盖的一床薄单子。蛐蛐叫累了,也停止聒噪,偶尔,有哪家的狗无故地吠几声,有哪家的孩子尿尿时的啼哭。树枝静静地有节奏地摇摆着,它睡了;天上的星星不再眨眼睛,它也睡着;弯月详和地挂到了西边,也睡了。世间万物,都已经,已经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