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很普通、很普通的洗车场。
江南跟庭然换了工作服,呆呆的站在一辆像是刚刚跑完越野赛的本田轿车前。
庭然尴尬的对着江南讨好的笑着,她用手里的抹布对江南摇了摇:“别一幅苦瓜脸了,像是别人欠了你多少钱似的。是你自己说的,多普通的工作都做,我才把你介绍到这里来的啊!这可是我跑了一个上午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呢!”
江南憋着一肚子气,他忍耐着:“我怎么知道对你来说‘很普通’的工作就是到洗车场来洗车?如果我事先知道,打死我,我也不会来。更不用麻烦你来为我‘介绍’了。”
“生气啦?”其实庭然也觉得挺好笑的,尤其是当江南换上了那身天蓝色带黄色围裙的工作服时,那样子可爱极了,“别生气了,既来之,则安之。这工作虽然‘普通’了点,但他们给的条件很自由啊!我们不必天天上班,而且是按件计钱,每擦一辆车提成十块,多擦多得,多好啊!”
“是啊是啊,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们可否给这份工作取个贴切点的名字,就叫‘洗车临时工’好不?”江南依然拉长着一张脸。
“好啊!”庭然依然兴高采烈的,“这名字好,很贴切。还是你们上过大学的有学问。”她拉了他一把,“别傻站着,干活啊!虽然这工作是太‘普通’了点,但我满喜欢的。每天都给现钱,工作时间又自由,而且擦车也不累,还可以锻炼身体,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工作啊!”
庭然说着就动手开始干了起来。一开始,江南像跟谁赌气似的蹲在一边也不帮忙,他真是火大了。先不说从前的日子怎么风光,就算现在再怎么差劲,他江南也不至于落到给别人擦车的份儿上,以前等着给他擦车拿小费的人都站成排了。看看现在,自己竟然像个小丑似的,还穿着这么难看颜色的工作服,站在这里等着拿那一辆车十块钱的小工钱。
他真是越想越火大,看着庭然在那里忙得不亦乐乎,用水管、抹布,用力的冲洗着那些肮脏的低档车,他更是坐立不安起来。他走上前去,一把抢过庭然手中的水管,甩到地上。
庭然被他吓了一跳,看到江南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她也被他惹得生起气来:“喂,你干什么?”
江南喘着粗气,大声喊着:“脱下你这身衣服,跟我离开这里。你觉得这里很好玩吗?很新鲜吗?我江南再没能耐,也不会干这些下贱工作!”
庭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江南,她以为跟他相处的这段日子她已经有些了解他了,她已经确定他不再是从前的江南了。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他只是被自卑一时笼罩住了那层骄傲光环的蜇服动物而已。他并没有变,他只是一时蜇服了起来,一旦有人触碰到他那些敏感的触角,他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反击并向接近他的人喷出毒汁。
庭然狠狠的望了他好一会儿,接着又狠狠的捡起了水管,她脾气中的小倔强也被激发了出来,她一声不吭的继续冲洗着车子。
江南在她身边生气的大叫:“我叫你离开这里,你没听到吗?为什么你非得做这些粗糙的工作不可呢?为什么你一定要自甘堕落呢?”
庭然忍无可忍了,她猛得将水管冲向江南。江南躲闪不及,被冲了一脸的水,这下他可急了:“喂,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我怀疑我自己竟然疯到以为你真的变了,变成了跟我是一个国度的人了。这就是我最近产生的最疯狂的想法。江南,让我告诉你,你一点都没有变,你还是你,那个目空一切,张扬跋扈的浪荡子。”庭然也被他气急了,“洗车的工作怎么了?难道做这份工作的都是下贱的人?我只是用我的双手,用我的劳动来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换取报酬,我怎么自甘堕落了?洗车的工作就算再低贱,也比你们那些整天只知道吃闲饭,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来得高贵,至少这是凭我自己的能力搛来的钱,我用这钱买任何东西我心安理得。”
庭然转过身不再看江南,她用水管拼命的冲洗着车子:“要走你走吧!最好走得远远的,以免这里弄脏了你高贵的双手。”
江南被庭然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呆呆在站在那里,紧皱着眉头,紧咬着牙关。他不愿承认她说的每一句话,他想反驳她说的每一句话,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无力去反驳,她说的对。他在心里抗拒着这一想法,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他却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像是走进了一个庞大的迷宫,出口就在前方,有人已经指点给他,但他必须得通过人世间最残酷的考验跟最艰苦的锻炼才可以到达,他看着那个出口,双脚却迈不开步子,他倔强的站在原地,不想听从别人的指引。
庭然洗完了一辆车,工头给她做了记录。并告诉她呆会想走的时候就可以取钱。庭然点点头,坐在小椅子上休息。就这样,他们隔着一条不到十米的车道,彼此遥望着,也在彼此较量着,等待着最后妥协的那个人出现。
又一辆需要清洗的汽车开了进来,庭然走上前去,对车主客气的说了几句话后,车主把车子交给了她。她开始低头擦车,但心里却像置了一只千斤顶,堵堵的。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抹布。她抬起头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对方的眼中是忍耐与妥协。她开始还倔强的抢了抢那块又大又脏的抹布,但在对方执意坚持下,她松开了手,默默的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声不响的擦拭着车上的泥浆。
“下次注意了,干这些活的时候要戴上胶皮手套,女孩子怎么这么不会爱护自己?一双手又粗又糙的,看将来谁喜欢去牵!”
庭然觉得心头热热的,她一下子笑了出来:“没人牵就没人牵,谁稀罕。”
江南回过头,看着她,他的心中是酸楚的。没原由的,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迅速的转过头,背对着庭然,用力的擦着那台满是污垢的车子,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努力要把那台车擦得雪亮,他就这样一直不停的擦,不停的擦……
就在江南对庭然也是对自己做出了最终的妥协之后,江琳却依然挣扎在“爱与痛的边缘”。自从她家破产后,上学对她来说无异于上刑,她念的是艺术系,主修声乐、钢琴。本来学音乐的学生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江琳更是将这种优越感发挥到了极至,但家境的变迁将她从天堂拉到了地狱,从前的奉承,追捧,都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是无数双幸灾乐祸的目光。江琳就不明白,这些人的脸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出事之后,她以前的那些朋友都离开了她,甚至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江琳从心里瞧不起这些人,从前是,现在更是。这些目光短浅的人,以为他们江家破产了,也不需要再巴结江琳了,他们也太小看她了,她是不会甘于平凡的,这种小老百姓的日子根本就不是她应该过的。
她站在学校告示版下面,告示版上的一张比赛通知引吸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家赞助单位与学校联合举办的一场国标舞大赛,比赛项目有:伦巴、恰恰、探戈跟华尔滋。可以任选一项或是多项都选。
但这些都不是江琳所注意的,她所关注的是最下面的一行字。获奖奖金:一等奖一万元,二等奖五千元,三等奖二千元。
江琳迅速的用小笔记本记录着上面的比赛要求,她的心情也开始激动起来,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虽然奖金不多,但跳舞是她的最爱,又是她的长项,即可以赚钱又可以娱乐,一举两得。她一定要参加。目前她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找一个跳舞跟她一样棒的舞伴!
“什么?要我陪你去跳舞?”江南大惊小怪的喊,“你饶了我吧!”
江琳缠着江南不放:“哥,你以为我愿意找你吗?我想来想去真的找不到别人了。”
江南不耐烦了:“不去不去,你可以去找你的那些男同学,他们不是都很听你的吗?”
江琳撇撇嘴:“他们?我才不要去求他们。更何况他们的舞跳得烂透了,跳起恰恰活像只抽了筋的大猩猩。哥,算我求你,你就帮我这次吧!”
“那也不去,都是你们学校的男生女生,我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了,人家同意外人报名参加吗?”
“你看看比赛通知,”江琳将小笔记本递到江南面前,“上面写着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青年都可以参加,不一定非是本校学生,我们学校只是协办单位。哥,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美女参加,你不去可别后悔!”
江太太在厨房里做晚饭,听着兄妹俩在屋内讨论着比赛的事,忍不住插话说:“江南,你就去嘛。你妹妹难得有这兴致,而且又不用咱们花钱,陪她去玩玩也好啊!”
江南懒懒的靠在沙发里:“我白天上班就够累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去跳舞。”
江太太端着一盘辣炒白菜走了出来:“ 你工作很累吗?坐办公室也累啊?以前真的是舒服惯了。”
江南一听,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坐到餐桌旁:“当然了,坐办公室当然也累了。要动脑子的嘛。”见没人接话,他又自顾自的说:“爸什么时候回来?”母女俩谁也没理他,他又看了看坐在那里生闷气的江琳,无奈之下,对她说:“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一听这话,江琳一下子跳了起来,亲昵的搂住哥哥的胳膊:“哥,你真好!”
江南冷笑两声:“先别高兴得太早,得了奖金可是要一人一半的。”
一听这话,江琳不笑了,甩掉他的胳膊转一边去了。
江太太盛好了饭菜,用围裙擦了擦手:“你们别以为一定会拿奖,怎么这么不谦虚。”
“哎哟,妈!我跟哥上准没问题的,跟那些业余的选手比绰绰有余啦!”
全家人坐下来等江尚德回来开饭。可一直到饭菜变冷,天色渐黑,江尚德依然没有回来。江太太急了,她坐立不安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今天是怎么回事,每天都是准时下班的,怎么今天这么晚呢?”
江南站了起来:“我去他们公司看看去。”
话音刚落,江尚德一瘸一拐的从外面走了回来。江太太跟江琳马上迎了上去,将他扶到沙发上先坐下来,江太太看见丈夫受了伤,担心而焦急的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尚德叹了口气,挥挥手:“别问了。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今天下工地的时候摔了,伤了脚。多亏公司的同事把我送了医院,还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江太太忙俯身看他的腿:“怎么摔的?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已经很小心了,上了年纪,腿脚就不利索了。你们也不用担心,医生说没大事,就是扭到筋了,养几天就好了。”
江南扶父亲到餐桌旁吃饭,桌上两菜一汤。辣炒白菜、素炒豆芽、蛋花汤,江太太对菜肴的烹饪还是比较拿手的。但一家人对着菜饭却没什么胃口了,这“两菜一汤”他们已经连续吃了一星期了,在下个月开资前,他们的伙食最高标准恐怕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江南望着江家的饭桌,望着想要跳舞赚钱的妹妹,望着日渐消瘦的母亲,望着一脸疲惫越来越苍老的父亲,心情像是这天边的落日一样,越来越沉重,最终沉到了地平线以下,留下周围一片黑暗。
清晨五点钟,庭然照常起床,照常骑车去送奶。当她将奶瓶放在上次被撞的同一地点时,大门又被突然的推开了,庭然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跳了一下,定睛一看,开门的人竟依然是上次撞她的那个乔子健!
两个人都震惊极了,互相看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庭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弯腰从门口捡起那瓶奶,递给乔子健:“好巧,没想到我恢复上班后第一天到你家送奶,还是由你来迎接我。”
乔子健也笑了,他的笑容很明亮,像清晨的阳光:“你没事就好了,我还担心你不再给我们送奶了呢!这么漂亮的送奶姑娘可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
庭然扬了扬眉毛:“哎,你这话说得有点虚伪哦!”
“实话实说,我从来不随便恭维人的。”他爽朗的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乔子健。”
庭然低头看了看乔子健伸过来的手,也礼貌性的伸手轻轻的握了一下:“你好,我叫伊庭然。”
乔子健见她脸红了,便温柔的笑了起来:“你的名字很好听,谁给你取的?”
“是我妈妈。”庭然突然觉得有些不敢正视乔子健了,他那双眼睛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里面似乎饱含了深不见底的蕴意。
乔子健双手抱胸,今天他依然穿了身雪白的运动装,他的皮肤很白,像是女孩子的皮肤一样,整个人显得温文而雅的:“你的母亲一定很有文采很有深度,不然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女儿呢!”
庭然敏感的抬头看着他,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也许他的话并没有恶意,但却让庭然多心了。她转过身,抬起自行车的车梯:“对不起,我要走了,再见!”
“哎,如果下次有时间的话,我可以请你吃饭吗?”乔子健见庭然要走,急急的问。
庭然笑笑:“可能不太方便吧!再见!”说着,骑上自行车离开了这里。
在回去的路上,庭然又想起这个叫乔子健的男人。她以一种少女特有的敏感在分析着他。可以肯定,他不是那种仗着自己有钱,就目空一切,骄傲自大的人。他很谦逊,很有礼貌,像是一位很有涵养、很有风度的绅士。庭然并不讨厌他,相反的,她很喜欢与他说话,他的笑容给庭然一种放松的感觉。但是她知道,他跟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许他们会对彼此感觉到好奇跟新鲜,但他们终将如两颗不同轨道上的行星一样,只能擦肩而过。